話說了大概一晌,夜色已經深沉,志銳過來對我道:“不早了,我們該回府了。”
天氣頗冷,白歌把預先備好的披風給我披上,我余光瞄著譚嗣同,趁志銳沒注意,又朝譚嗣同聳了聳肩膀,譚嗣同撇嘴一笑。
志銳拍了拍譚嗣同的肩膀,笑說:“日后若得機會一定請兄臺喝酒。”
譚嗣同應了。
出了酒樓,我和志銳散漫地走著,白歌依舊跟在后面,志銳出聲問:“你方才在跟那個譚嗣同說什么竟然說了那么久?”
我搖頭,嘆道:“沒什么,我只是覺得他的詩不錯想問問他師從何人。”
志銳道:“何人?”
我展一展眉,“他不肯說。”
志銳道:“人家不肯說肯定是有人家自己的道理,算了,凡是不要強求。”
我“嗯”了一聲,“我知道。”
志銳道:“你可是以后要入宮的人,女兒家的心思只能放在皇上的身上,否則耽誤的是你自己。”
我目光盯住志銳,“你胡言亂語什么呢!”
正說著,一抬眼,忽見到不遠處火光大作,黑夜上空被照得像白日一樣亮堂,還有吵吵嚷嚷的聲音傳來,我問:“那是什么地方?”
志銳本不在意,稍一想,忙執了我的手跑過去,“那是醇親王府。”
醇親王府,難不成是和碩醇親王,光緒皇帝生父的府邸?!
我一面跑,一面吁吁問:“醇親王好歹是個和碩王爺,能出什么事?”
志銳道:“我也不知,就怕是有關皇上。”
我不解,“又關皇上什么事?皇上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待在皇宮里嗎?”
志銳焦急,“許多事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清,大致就是最近醇親王身子不大爽快,皇上去求了老佛爺說想來王府探望,不僅被老佛爺一口回絕還被訓斥了一頓。”
我沒好氣,“老佛爺怎么這樣不通人情,”又道,“我知道了,你必是怕皇上放心不下,自己偷偷跑出來鬧了一通,是不是?”
志銳點頭。終于到了醇親王府前,我大喘了幾口氣,扶著志銳的肩膀,“都怪你……跑那么快,我都岔氣了。”
我目光無意間掃過志銳時,見他神色緊張,凝視著前面一人,那人面對府門站著,背脊挺直,仿佛蘊含著巨大的堅韌力量,身著一襲慘綠羅衣,袖口露出一圈銀色鏤空木槿花的鑲邊,腦后垂下長長的辮子以銀繩束起,正跟府門前的小廝據理力爭,“醇親王乃朕生父,不能侍奉于病榻前已是不孝,何以連看一眼都要阻攔?”
小廝道:“實在不是奴才不放皇上進去,而是王爺不肯見皇上,不僅不見,還要奴才轉告皇上,私自出宮,已是越矩,望皇上千萬保重龍體,早些回宮,勿要掛念。”
原來眼前的少年便是光緒皇帝,就是那個要陪我在古代走過一生的人,愣了片刻,我才緩過神來,小聲道:“只聽一些野史說醇親王做人一向謹小慎微,本以為是謠傳,如今看來還真是一點都沒說錯。”
志銳撇下我,走向光緒皇帝,行了禮,“皇上實在沖動了。”
光緒皇帝緩緩回頭,天邊晚云漸收,淡天琉璃,他瞳仁靈動散著幽幽的光,水晶珠一樣的吸引人,蹙著眉頭道:“志銳,竟連你也要勸朕嗎?”
志銳道:“臣知道皇上一直視臣為自己人,所以臣才不愿皇上走了錯路,皇上可曾想過如果真的進了王府那扇門,見了醇親王,之后該如何收場?”
光緒皇帝道:“自然難以收場,但無論怎樣,朕不僅是皇帝,也是兒子,作為兒子,如果連孝道都無法遵行,又何以能治理天下?古話亦有云: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他深吸一口氣,歇了片刻,又道:“朕倒想問你一話,若是朕今日進去了,老佛爺會怎樣,眾臣又會怎樣,即便是老佛爺不允,眾臣擁護老佛爺,左不過就是日后不必垂簾聽政,自此獨攬朝權,如此一來,朕倒還落得個清凈,從此以后,更是能在王府與阿瑪、額娘共享天倫之樂不是?”
志銳搖了搖頭道:“醇親王不會讓皇上進去,老佛爺也不會登上皇位,眾臣雖多擁護老佛爺,但那也是自身利益驅使所致,卻絕不會容得江山改姓,幾位王爺更是容不得,因為這是底線。”
光緒皇帝沉聲道:“朕若是今晚執意要進去呢?”
志銳頷首道:“那么群臣只會更加認定皇上年紀尚小,心智不夠成熟,難擔當君王大任,便只好由翁大人繼續陪著皇上讀書,政事暫時全交由老佛爺處置。”
志銳的話似是一根針戳痛了光緒皇帝,言語間頓時就涌動起一股難抑的怒意,“好好好,朕不成熟,不穩重,那么朕不做這個皇帝,朕退位讓賢還不行么?”
志銳默然。
伴隨著一陣沉悶的聲響,府門緩緩打開,從里頭走出一個老奴,手上端著一方食盒,跪在光緒皇帝面前道:“這是嫡福晉葉赫那拉氏為皇上親手趕做的一碟香酥餅,福晉說:‘府里萬事安泰,平日里總聽那些陪醇親王進出宮中的小廝們議論,說如今老佛爺輔佐著皇上使國家太平,百姓安寧,恐皇上日常讀書勞累,吃些甜食酥餅,閑暇保養,注意身子,祝禱老佛爺和皇上身體康健。’”
光緒皇帝接過食盒,忙問:“還說了什么沒有?”
老奴道:“福晉還說,皇上為人正派,日后必定是個好皇帝,大清能得皇上庇護是大清的福分。”
光緒皇帝低聲道:“她又怎知朕會是個好皇帝。”
老奴道:“前幾日福晉去寺廟上香時路過施粥棚,災民都說:‘因著旱極而蝗,致整年欠收,一家人根本吃不上飯,只能挖野菜,最后就連野菜也吃不上了,奏報了朝廷許久不管,后來還是皇上親自下的令,才得以于此荒郊處搭了粥棚賑濟災民。’”
光緒皇帝點頭,“朕記得這事,朕是覺得百姓依賴朝廷,朝廷便也該為百姓做些什么,否則百姓何以為安?”
老奴磕了個頭,不再說話。
志銳忙道:“福晉也希望皇上能做一個明君造福于天下,不負抱負,不負所學,這是普天之下有識之人共同的期冀。”
光緒皇帝道:“愛敬盡于事親,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蓋天子之孝也。”
志銳道:“皇上要知道,在孝經之中天子之孝并不同于庶民之孝。”
光緒皇帝問:“有何不同?”
志銳道:“天子之孝重在將德行教化施于黎民百姓,讓天下百姓尊崇效仿。”
光緒皇帝道:“你所言,朕都明白,但不管怎么說,醇親王都是朕的生父,血濃于水,而今日日纏綿于病榻,朕竟連一眼都不能相見,朕心何忍?”
志銳道:“自從過繼的那一日起,醇親王爺便不再是皇上的阿瑪,”深吸一口氣,“皇上的阿瑪只有文宗皇帝,”又道,“只要皇上厚待百姓,醇親王自有百姓之福相依托奉養。”
我覺得志銳這話說得沒道理,便上前幾步,照葫蘆畫瓢,也俯身行了大禮,“生而為人,早晚都有一死,旦夕禍福,根本沒有天命所言,什么百姓之福,依托奉養,都是糊弄人的鬼話,豈可當真?”
光緒皇帝的目光輕輕掃過我,“你是……”
志銳忙道:“這是臣家中五妹妹,他他拉•子兮。”說著,他下死眼狠瞅了我一下。
我心虛地低了低頭。
光緒皇帝“哦”了一聲,“是你啊……”
我暗暗想,難不成光緒皇帝從前認識這個他他拉•子兮,又轉念一想,應該是選秀時見過,再加上這個他他拉•子兮的五官長得本就不錯,能給光緒皇帝留下些許印象沒什么奇怪的,“奴才本不該在皇上和哥哥說話時插嘴,但心中有話,必要一吐為快才行。”
光緒皇帝道:“你說得沒錯,反倒是旁人沒你看得透徹。”
我偷偷抬眸,他沒有笑,但那雙清澈的眼睛里卻含著溫和的笑容。
我輕聲道:“皇上沒錯,”又道,“所謂的存天理,滅人欲,其本身就是一種妄言,血緣是割不斷的,也不是說放就能輕易放下的,做人最重要的是應該把握當下,否則一旦失去了定會后悔莫及。”
志銳覷著我,低訓我道:“子兮,不許再說了!”
我只得乖乖閉嘴。
光緒皇帝走到我身邊一把拉起我,他身上好似有一股不同于蘭麝的木頭香味,淡淡的,很好聞,“跪了那么久,你膝蓋不痛嗎?”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關心嚇得怔住了,許久才緩過神來,略低了低頭,囁嚅道:“這不是規矩么?”
光緒皇帝下巴微微抬起,我站定后,他隨即松開手來,向后退了兩步,稍擺一擺手,對四周眾人道:“都起來吧!”
志銳道:“夜色深沉,皇上還是早些回宮為好,明日還要上朝。”
光緒皇帝輕輕“嗯”了一聲,“也好,”臨走時,又低垂眼瞼,輕睨了我一眼,“朕記住你了。”
芙蓉月下妖嬈,淺紅色的新蕊,我心中卻有些澀澀的酸楚,一切都要開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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