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寧壽宮時隆裕還有子玉都已經在了,我只揀了個靠著窗子的位置坐下,耳邊不時聞得窗外鶯啼嚦嚦,明澈如水的陽光靜靜地照著我手腕上早起戴的一對花青翡翠鐲子,在日光底下,滑潤的鐲子中疏密不一、濃淡不定的綠色宛如隱隱流動水波中的一彎浮萍,淳酣內斂,含蓄韻致。
慈禧雙手捧著一串碧璽海藍寶朝珠看了又看,滿意地笑贊道:“這東西光澤不錯,顏色也嬌嫩欲滴的,適合十幾歲的年輕女子穿戴,”說著又叫榮兒取出松軟香甜的新制杏仁酥餅過來,好讓我們品嘗,杏仁酥餅用一色豇豆紅盤盛著,小心分成了三份,剛上到我這里時,慈禧的目光也跟著含笑打量我道,“依哀家看這串朝珠最襯珍嬪容貌,不若就賞給珍嬪吧!”
我心里總覺得哪里不對,忙起身行大禮,推脫道:“奴才無功不敢受祿。”
慈禧擺了擺手,朝我笑道:“說什么功不功的,平日里看你這孩子也不是這樣古板的人吶,”浮華一笑掠過,又道,“哀家不過是今兒著人收拾庫存無意找出了這串珠子,方才見著倒覺得很適合你這孩子戴,哀家年紀大了也戴不了這樣嬌嫩的顏色,皇后尊貴自然也戴不得,瑾嬪氣質穩重哀家看來她更適合海紫一色,至于那起子太妃們先帝去后早已懶怠打扮,哀家自個兒心里也不太愿意把這么好的東西送給她們,覺著若是搭配不佳反而浪費了,不如送給你這孩子戴,你若是不肯收,就只好日復一日的壓在庫中箱底落了灰去,日子久了東西便也會漸漸失了靈氣,如此一來就更是暴殄天物了,”過了一會兒,慈禧想了想,側臉問李蓮英,“是不是快要立夏了?”
李蓮英頷首,微笑道:“明兒立夏。”
慈禧又問:“立夏后不就正好是端午了?”
李蓮英笑道:“是的,老佛爺。”
慈禧點點頭,“這事兒不也巧了,珍嬪說自個兒無功不受祿,這眼前的功即刻就像長了腿兒似的跑過來了。”
子玉抽出絹子來掩嘴輕笑一聲,“奴才最喜歡聽老佛爺說話,言語間的風趣幽默總能叫人開懷不已,奴才且學且用都不得老佛爺分毫神韻。”
我垂眸,看了一眼子玉,“老佛爺乃后輩楷模,一舉一動、一言一語,自然處處都是令人學之不盡的。”
慈禧眼神掃過我和子玉,一臉怡然自得,忍不住“呵呵”笑道:“珍嬪毓秀,而瑾嬪也算是個伶俐的,皇上能娶到你們姐妹可是得好福氣了。”
隆裕神色本清冷而淡漠,正悠然看著自己指甲上赤金嵌琉璃青瓷的護甲開著小差,聽到慈禧的話后,身子一怔,眼角隨即蔑然一飛瞪住我和子玉,拈起絹子輕笑一聲,“這后宮中瑾嬪最是會說話,句句都能說進人心坎兒里,只是奴才在府時常聽人說起一句話,能人通常寡言,只有慵常之輩才最是喜歡用言語迷惑他人,”歇了一口氣,她嘴角依舊含著一縷淺薄的笑,目光明媚地盯著我,又道,“珍嬪就不大相同了,老佛爺經常會在奴才的面前夸贊珍嬪懂事有才氣,更把皇上照顧得無微不至,讓老佛爺省心許多,就連奴才都有心想要多跟珍嬪討教一番手段呢!”
慈禧唇角輕揚,淺淺一笑凝在面上,“皇后有此心極好,”她以手支頤,斜靠在安木榻大炕上,輕瞥我一眼,笑問,“珍嬪,你說是吧?”
我頷首,哂笑道:“奴才景仁宮廟小,如何能供得上皇后娘娘這尊大菩薩,若是日后娘娘有何賜教只需著人叫奴才去鐘粹宮便是,萬不能勞駕娘娘半分。”
隆裕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屏息片刻,目光如鋒刃一般從我面龐上狠狠劃過,口中卻道:“珍嬪果真愈發懂事了。”
慈禧聲音沉著有力,“端午宮中必是要慶的,哀家思慮再三,心中決定端午典禮便由珍嬪來主持。”
我心中大震,急喚道:“老佛爺,萬萬不可。”說著,忙就磕了一個頭。
慈禧擺一擺手,示意李蓮英挽我起身,“有何不可?”
我倒吸一口涼氣,驚道:“宮中典禮向來是由皇后主持的,奴才怎能越俎代庖?”說完,我悄悄側目用余光瞧了隆裕一眼,隆裕的面色發灰慘淡,眼睛死死地盯住我恨不得將我撥骨抽皮才甘心的模樣。
慈禧淡淡笑道:“皇后仁孝有余卻就是少了一股子機靈勁兒,還需多歷練學習,說到禮儀周全當屬瑾嬪,但要說到敏而好學自然還是珍嬪,此次端午慶典禮節很多,全然不是你們入宮前在府邸時學的那些,離端午也沒幾日了,若是說起現學來,哀家思來想去還是更放心珍嬪。”
我隨即低首道:“奴才惶恐。”
慈禧展一展眉,緩了片刻道:“哀家要是自個兒來主持,只怕前朝那起子小人就又要跟皇帝進讒言說哀家并未真有心歸政于皇帝了,屆時皇帝心里又有隔閡,再來跟哀家耍心眼豈不麻煩?”
我抬眼見慈禧輕輕搖頭,面色仿佛疲倦的很,我在心中冷笑一聲,暗暗想著,慈禧收買人心的把戲玩得真是不錯,演技也很好,但卻迷惑不了我這試煉了幾千部電視劇的眼睛,既然這事逃也逃不過,那倒不如欣然應允,好好準備,艷驚四座。
雖然我知道這就是一個坑。
隨即又跪下重重地磕了一個頭,平和應道:“若是老佛爺確實因此而焦慮,奴才愿為老佛爺分憂,老佛爺千金之軀絕不能因為此事勞神而傷了本元,那樣就不好了。”
老佛爺笑看著我道:“起吧,別老跪著了,”又側臉將手中的碧璽海藍寶朝珠交給一邊的榮兒,“去,給珍嬪戴上哀家看看。”
榮兒應了一聲便緩緩走過來,我只好略低了低頭,任榮兒給我套上掛著。
慈禧點頭笑道:“古有沉魚落雁鳥驚喧,羞花閉月花愁顫,今有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我陪笑道:“奴才不敢受。”
慈禧笑,“這是事實,有什么不敢的!”
我剛起身就聽見隆裕在旁邊不滿地小聲說:“巧言令色,惺惺作態,一股子小家子氣。”我只裝作沒聽見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慈禧神色凜然,喚了一句,“皇后,”片刻,又語氣清凌凌道,“若是皇后能有珍嬪半分乖巧聰慧,哀家也不至于為這么一件事而煩擾至此。”
隆裕許是有些尷尬,微垂面頰,作勢攏一攏腕上白晃晃的銀鐲,隨即又盈盈一笑,“老佛爺教訓得是,方才是奴才小心眼兒了說錯話了。”
慈禧“嗯”了一聲,點點頭道:“皇后自也有皇后的好處,全然不必因了哀家一句話就如此妄自菲薄起來。”
隆裕低低道:“是。”
慈禧轉眸望著望著門外碧綠葉片點綴的青翠枝條,過了一會兒,交代李蓮英道:“珍嬪再伶俐卻也是第一次主持這樣大的宮廷典禮宴會,你要好生照看著,珍嬪那里若有什么不足的,就來告訴哀家,哀家添上,珍嬪若有什么不懂的,你也需多加提醒,不要讓外人看了笑話。”
李蓮英道:“奴才明白,”眉目輕輕一蹙,又道,“只是不知老佛爺想要哪位嬤嬤去景仁宮教習珍小主禮儀?”
慈禧不禁蹙了眉頭,“這倒是個問題。”想了好一會兒,終究是一言不發。
片刻,李蓮英貼在慈禧耳邊小聲說:“珍小主在府邸時乃是璇璣嬤嬤一直教習的宮廷禮儀。”
慈禧聽完依舊沉默不言,又是半刻過去,才吐出一句:“璇璣本是姐姐宮中伺候的,后來才調到哀家宮中,哀家見她為人沉穩本分,前兩年就讓她去了內務府幫忙。”
慈禧話說一半看了李蓮英一眼。
李蓮英笑著點了點頭,篤定道:“老佛爺好記性。”
慈禧輕輕一嘆,又道:“既然入宮前也一直是她在你們姐妹身邊教習,那便只好再勞煩她一次,隔日便去景仁宮繼續教習珍嬪幾日罷。”
李蓮英應了一聲:“是。”而后,躬身悄步退出,大約是布置去了。
我心里也是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幸好是璇璣,若是旁人我還真不能完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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