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忽忽一轉新年又至,今年宴會的一切規格與往年并無什么不同。
這些日子以來,載湉對我的寵愛日甚一日,翻看《起居注》,載湉一個月里有二十多天都是宿在景仁宮,其余的時日則是歇在養心殿,大多時候也是由我陪著,每當夜深珠履伴著疏疏竹影,濃點燭光,載湉時常跟我談起志均、志銳,尤其是志銳,似乎深得載湉心意,“過些日子朕要召志銳入宮與他詳談。”
我時時于旁添香磨墨或是斟茶披衣,輕輕問:“皇上要與他談什么?”
載湉笑得粲然,“他同朕說起譚嗣同為人,又同朕說起照相館用途。”
我想了想,“照相館原是志锜開的,怎得又跟志銳相關起來了?”
載湉道:“這就是拜那譚嗣同所賜,朕日前短短見了此人一面,聽他說了幾句話,的確風姿綽約,不似凡品,言語間很有些見地。”
我玩笑,“那皇上可問過他何以不考取功名?”
載湉也笑,“問過。”
我道:“看來他回答的不錯,并未聽到皇上要下旨處置于他的消息。”
載湉道:“他與朕說了很多科舉制度的弊端,甚合朕意,朕心甚悅。”
我道:“倒不如趁著這次志銳入宮時皇上吩咐志銳帶上譚嗣同一道入宮覲見。”
載湉道:“朕正有此意。”
隆寵已至極盛,晨昏定省時每每看到隆裕凌礫如刀子般恨不得要即刻殺了我的眼神,每每看到敦宜皇貴妃、珣嬪等幾位太妃艷羨卻又凄然的眼神,每每看到慈禧把我看做眼中釘肉中刺的眼神,心內不禁幾許悵然!
隆裕愈加的只像個擺設,載湉平日幾乎不理,經慈禧勸誡過后,載湉更是無心,寧可去子玉的永和宮坐坐,也不愿踏足鐘粹宮半步。
我看在眼里,心既悅又憂,多么矛盾!
今年的冬日來的比往常都早一些,卻未下雪,也并不寒冷,似乎是個暖冬,乾清宮大殿外開滿了似血杜鵑,艷麗茶花,桀驁梅花,雍容牡丹,美麗至極又引人入勝,于悄然中驅散了寒氣。
目極華麗,耳倦絲竹。
載湉跟慈禧兩人以往若是暗暗較勁,如今便成了明目張膽,都不再掩飾什么,慈禧總會說:“皇帝現在翅膀硬了,想要展翅高飛,可是皇帝并非翱翔于天際的雄鷹。”言語間一味喜歡夾槍帶棒,極為惡心人,也容易叫不明所以的人誤解載湉。
至于載湉,一向少動嘴皮子,這話入耳也只是含著淺淺而得體的笑容自顧自的喝酒并不理會,他當然能聽出慈禧話中的意思,只是不愿在這些極小的地方去多加計較什么,我問過載湉原因,他只說:“老佛爺總歸是老佛爺,是長輩,不得過于忤逆,況若朕將話還回去又與老佛爺有什么不同?”他即便看不慣慈禧,也不會如慈禧一般當眾揭她的短,不是揭不過,而是心懷尊老愛幼之中華傳統美德,更不愿與淖泥為伍,他的胸懷是我最喜歡的,如山間清風般峻穆,又如萬里草原般廣闊,更如潛淥小澗般透澈。
雖載湉能忍住,可我卻忍不住,不過撫一撫鬢間玉釵,輕輕一笑道:“鷹揚虎噬,太過兇惡,皇上乃是鶴,鶴鳴九皋,鶴唳時,可以敗鷹。”
子玉身子漸好,正端坐在我身側的位置上,一襲月白緞織彩百花飛蝶夾襖裙,緩緩托起清華盞品了一口梅花釀,笑道:“珍嬪這話不對,皇上乃是天子,便應是龍,龍馭九天,有逆鱗徑尺,如何是鷹鶴能與之相較的?”
我聽了,側目望住子玉,付出嫣然一笑,忙道:“姐姐教訓得對,原是我腦子不清楚,竟說出這等胡話來!真是該打!”說完,我余光輕輕掃過慈禧面上,凝滯一片寒涼宛如殿外檐下結出的冰凌。
隆裕在上冷笑道:“珍嬪、瑾嬪就是會說話討皇上歡心,不比本宮笨嘴拙舌的只會忠言逆耳。”
慈禧肅聲道:“你是皇后,身份何等尊貴,怎可比得她們!”
隆裕微微頷首一笑,露出居高臨下的神情,可于我眼中卻像是冬葉落索。
榮壽公主面上難得抹了淡淡的胭脂,笑說:“后宮女子身份再尊貴又如何?打扮的再雍容華貴又如何?”又道:“最重要的還不是閨中之樂,閨中情趣,否則閨怨愁思終不得解,一人一宮惟剩一片落寞而已,又有何意趣?”
隆裕穿著八團彩云金妝花紗錦袍,一抹煞人明黃,錦繡妝花,高高在上,扎眼卻不耀眼,明亮卻又晦暗,她并不搭榮壽公主方才的話,只當是沒有聽見,眸子慢慢低落下去沉入酒盞直到不見。
片刻,瑜妃嘆道:“大公主這話可真真兒是戳到本宮并幾位太妃的心坎兒上去了!”
榮壽公主澀然一笑道:“又何曾不是戳在我自個兒的心坎兒上呢?”
榮壽公主話音剛落,我便悄然望見對面瑨嬪目光平靜得毫無波瀾仿佛一汪死水,看不到一絲情感的起伏漣漪。
敦宜皇貴妃眸色幽幽,“大公主何苦道來這話。”
然后,就這么一人一句的又說了將近一個時辰,整個宴的氣氛都是沉悶的,眾人皆覺沒什么意趣,很快,也就各自散去了。
回到景仁宮時,我有些倦,躺在榻上望著瓷瓶里折的一株白梅,晶瑩如白玉雕刻而成的花瓣傲然的綻放著,就像一個降臨凡世的謫仙,不染一絲煙火氣息,那樣的高貴,那樣的玉潔,不知怎么回事竟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再醒過來是被鶯兒、鵲兒樂滋滋歡喜聲鬧醒的,兩人把我拉起來,往窗外指了指,“小主,快看誰來了!”
我睡眼惺忪地朝外頭看去,目光中有一官服男子站在院中,晶亮的藍寶石頂戴,九蟒五爪蟒袍,補服孔雀,我心一抖,忙掀了毯子起身出去,“志銳!”
他見了我,緩緩拜下,“小主吉祥!臣……”我忙阻止他說,“景仁宮中沒有外人,在我面前無需稱‘臣’,我也不在你面前自稱‘本宮’。”
志銳笑著點頭,他身姿比起以往更挺拔些,也更清瘦些,鼻頭一酸,上前將他扶起,迎進正殿中,我上下打量了許久,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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