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湉看一看左右正在低頭收拾殘局的宮女太監,只牽住我的手急急步了出去。
載湉并不準旁人跟著,一時只我和他兩人來到翔鸞閣,這里是中南海的最高點,瀛臺島上北有石橋與岸上相連,橋南為仁曜門,門南便為翔鸞閣。從這里俯瞰下去,山石花草,藤蘿翠竹,石橋造型別致,筆直的橋欄下有水泉,澄澈得如同剛開鑿的水晶,在以怪石砌起的小坡上蜿蜒流瀉下去,綿延不斷,遠處更有秀麗的石塔正沐浴在玫瑰色的霞光中,后頭的樓閣亭臺,亦皆是金碧輝煌,且地勢多擁水而居,在青松翠柏當中掩映重疊,幽美而絢麗。清圣祖康熙曾在這里領著大臣們垂釣,此為樂哉!清高宗乾隆年少時曾在這里讀書,此為悠哉!載湉日后也會在這里度過漫長而孤寂的歲月,卻只能一個人晨間看溪光樹色,午時賞窗外閑云,子夜聽清露梧桐,此為凄然!
我緩緩側過頭去看一眼載湉,他正認真瞭望著天邊晚霞,云卷云舒,整個天際漸漸都變成深紅,像幾團淡火燃燒,他并未轉眸,卻輕啟薄唇,問我:“你一直看著朕做什么?”說完,他收回視線來恰時地對上我的眸子。
我并未躲閃,一笑道:“看皇上好看唄!”
他笑,“朕知道。”
我笑,“皇上還真是不謙虛!”
他一揚眉毛,“分明是事實,朕為何要故作謙虛?”
我好笑兩聲,回過眼來,手伏在欄上,遙望整個西苑瀛臺島,輕輕問:“皇上覺得瀛臺如何?”
載湉身子反靠在欄上,稍想一下,說道:“清高宗御制《瀛臺記》中有道:奇峰峭壁,翏轕蓊蔚,有天然山林之致,”說著,他又回頭看一眼,才繼續道,“朕看實景只覺有過之而無不及,自然是無二話說的。”
我見他話語似還未完,便道:“除了景致呢?”
載湉撇嘴一笑,稍稍側身湊近我耳邊道:“其實除了景致,這瀛臺還有一絕,旁人必定不會知曉。”
我問:“什么?”
他道:“瀛臺酒。”
“瀛臺酒?”
他點頭。
我“哦”了一聲,笑說:“我知道了,就是方才在席上喝的那一種!”
載湉搖頭,“方才在席上不過是尋常高粱酒罷了。”
我看著他,他繼續說:“瀛臺酒,能工巧匠、不惜工本,應季回沙、石窖甕陳,醬香幽雅、細膩柔滑、協調豐滿、醇厚悠長、爽醉仙飄,素有‘天下第一釀’之極崇美譽。”
我道:“竟這么厲害?”
他點頭。
我問:“皇上喝過?”
他嘆息一聲,緩緩搖頭,“朕哪里有這口福,只聽說九年時老佛爺曾在瀛臺釀酒,以賞親信之臣。”
我靈機一動,笑問:“那皇上可曉得這瀛臺酒被存在何處?”
他一展眉,似乎看出端倪,盯著我問:“你要做什么?”
“在何處?”
“蓬萊閣。”
我拉著載湉忙就下來翔鸞閣往蓬萊閣去。
尚未入閣中便見周圍有梧桐遮蔽,山柳搖曳,只因今日特別,宮女太監都著實忙碌,一面要伺候慈禧、太妃、妃嬪,一面還要收拾打理,一時門口并無人看守,我和載湉一閃身就入了進去,霎時間,就聞得滿閣四處飄溢著一股清純的幽香,直暖人心房,蓬萊閣一樓有酒窖,二樓是茶室,不得不說,享受這件事真是古今亙古不變的追求,憑海賞酒品茶,的確是為一景。閣內收拾得十分整潔,地面鋪著泥磚,格外一塵不染,整個房間都掛滿了用金花點綴的淡粉色織錦帳簾,左邊紫檀架上一格一格地被分開,格中放置許多形狀不一的壇子,數十壇口都被用彩布死死封住。右邊洋漆筆架上懸著十支小馬毛筆,桌面上攤著冊子。我過去翻開看,原是記錄于何時出了多少壇瀛臺酒,這么看來瀛臺酒著實珍貴,只一本冊子就已經把從清世祖順治皇帝出的瀛臺酒次數多少一直記錄到今,越往后看越讓人震驚,最后幾頁幾乎寫的一俱都是:寧壽宮出。以至到近幾次都不再記錄一次出多少壇了。
載湉從紫檀架上挑了兩壇提過來放在桌上,湊過臉來,問我:“在看什么呢?”
我輕輕一笑,把冊子打在他手上,“自己看。”
他睨我一眼,隨即拿過冊子細細翻看起來,我時不時的瞄過他面色,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觀察他神色的變化也已經成為我平日里的樂趣之一,當看到最后幾頁時,恐怕他與我一樣震驚,面上顏色變得有些蒼白,目光隨之一緊,神情自然是凜若冰霜,我嘆息一聲,輕聲一笑,隨手揭開壇子上的彩布,他忙抬眸一步跨過來,似乎是想制止我的動作,卻沒來得及,整個人只怔在那里,手中還捧著已經被合上的冊子。
我側目看他問:“怎么了?”
他深吸一口氣又沉沉呼出來,“朕還想自個兒揭開,感受一番呢!”
“這有什么好感受的?”
“這是一種儀式感。”
“儀式感?”
原來古人也講求“儀式感”!
我不禁一笑道:“好了好了!下次!下次珍兒一定把這個揭彩布的活兒留給皇上親自來!”
載湉瞟我一眼,小聲嘟囔道:“哪里還能有下次啊!”
我望著他,“不然皇上自個兒再從架子上拿一壇子來揭?”
他抬手狠彈了我腦門一下,瞅著我說:“你可知這瀛臺酒可是選取糯高粱、天然茅河水、納天賦微生態、蘊山川仙靈氣,經端午踩曲、重陽投糧、七輪取酒、經五年釀藏才能成,哪里有多少來這么糟蹋的?!”
我吃痛“啊”了一聲,捂著腦門,睨著他道:“那皇上要怎么樣嘛!”隨即轉身坐在椅子上橫聲道:“反正珍兒是揭開了,又不可能再給它蓋上去讓皇上重揭一次,這種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的事兒,珍兒可做不來!”
載湉嘆一聲,直接撐坐在桌子上,一手拿起一壇來喝了兩口,我仰面看著他,忙問:“味道怎么樣?”
他目光先是看向我,然后又朝另一壇瞅了瞅,“自個兒嘗嘗不就知道了。”
我在現代時酒量極差,在古代酒量雖也不好,卻還能喝兩杯不倒,今兒本就在席上喝得有些微醉,此刻原不應再喝,但最終卻還是因為心中的好奇,十分想嘗嘗這酒的味道,看看比之別的酒到底有什么不同之處,于是就硬著頭皮喝了點兒。
待及回甘,才發現好像也沒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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