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后,張之洞一俯身道:“娘娘這話嚴重了。”
我看著他笑道:“一點兒都不嚴重。”
安靜片刻,恍然聽見簾后似乎是有人在里頭撫琴,耳邊劃過指尖起落間的琴音流淌,音律或虛或實,變化無常,似幽澗滴泉清冽空靈,玲瓏剔透,又似艄公輕搖船櫓,吱吱呀呀,相映成趣。
須臾,載湉幽幽出聲道:“原是張之洞大人布得局。”
我還未反應過來載湉這話的意思。
就看見張之洞“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道:“臣也只是想皇上重歸紫禁城掌舵。”
載湉沒叫他起來,只疑聲道:“掌舵?”輕輕一笑后,他又嘆息道:“朕實在不敢當。”
我這才明白昨日琴聲與今日琴聲的聯系。
張之洞垂頭不言,在地上跪了許久,見載湉沒發話就也不敢起身。
我目光淡淡掃一眼張之洞,低眸道:“張之洞大人的膝蓋可是也太軟了些?”
張之洞不解,“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我笑,“以往總是聽聞左宗棠大人自籌資金,抬棺出征,這才是骨氣。”
張之洞又道:“臣……還是不太明白。”
我輕聲道:“尊敬不尊敬原是在心里頭,而不是在這些虛禮叩跪上頭,”說著,我一笑,于是又問道,“在大人心里以往也好,如今也好,可曾真正服過皇上?”
聽言,張之洞只是不說話。
載湉睨著張之洞問:“既無,何還不肯放過朕?”
張之洞淡淡答道:“若是臣今日放過皇上,那明日臣一家老小便就要送上斷頭臺。”
載湉反問:“那憑什么就是朕?”
張之洞抬眸問:“皇上想聽真話嗎?”
載湉點頭,“你說。”
張之洞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因為皇上早已是籠中鳥,注定是逃不掉的。”
張之洞說完,載湉就大瞪著眼睛,勉力盯住他道:“可是朕原本已經逃掉了,分明是你張之洞大人使陰謀詭計才能抓住朕的,而此刻,也一樣是你張之洞大人偏生不肯高抬貴手放過朕。”
我輕笑道:“大人你根本不是顧全大局,而只是想要在老佛爺的重壓下茍且偷生,雖說大人這么想沒什么不對,但大人片刻前的言辭鑿鑿、大義凜然的模樣,真的很讓人心生厭惡,大人可是這些年在官場上頭沉浮得連一句真話都不會說了?”
張之洞灰色的眉頭顫顫蹙著,闔目道:“真話假話,臣都說了,只還請皇上和娘娘先在這屋子里安生歇一刻,等會兒車馬齊備后,就可以啟程連夜趕往紫禁城了。老佛爺還在寧壽宮等著皇上呢!”
說完,張之洞就起了身來,一回身,正抬腳欲要走,我不免含笑覷著他,道:“大人,本宮還有一句話要對大人說,”張之洞聽言,腳步凝滯在原地靜待,一會兒,我輕輕一挑眉道:“本宮可以告訴大人,大清不日必亡。”
張之洞忙一回身來,看我一眼,俯身急道:“娘娘!此等大逆不道之言怎可說!”
我笑哼,“本宮不是在跟你說笑,”又問,“大人可曉得大清亡于什么?”
張之洞無奈望住我,跟著一搖頭。
我輕笑一聲道:“孔子尚且每日要三省,而你們最大的問題就是不會自省。”
張之洞蹙眉問:“你們?”
我笑而不言。
張之洞怔怔地立在原地。
片刻,載湉一擺手道:“你去罷。”
張之洞緩過神來,躬身步出去后,簾后的女子就步了進來,著了一身淺銀色羅裙,裙邊以彩色絲線鑲補,腰際系著一條水色錦繡紗帶,清新而顯得身段窈窕,眸子里微含著一抹笑意,宛如青春而懵懂的一雙明珠,泛著珠玉般的光華,進來后朝我和載湉行了一禮。
我看著她,笑問:“你就是方才彈琴的女子?”
她道:“是,奴才仁準。”
載湉闡眉道:“原來你是張之洞的長女。”
張仁準,這名字起得……無憂愛書網
我低聲道:“哪有阿瑪會給女孩子起這樣的名字的!”
張仁準面上含著合乎體統的微笑,對我和聲道:“阿瑪是希望奴才能夠惟平惟準,近知近仁。”
載湉不過輕笑,“準之立,通貨天下,”說著,想了一想,載湉才又道,“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
話音剛落,我含笑睨著張仁準問:“是你阿瑪讓你來當說客的吧?”
張仁準搖了搖頭道:“阿瑪并不知道奴才進來了。”過了一會兒,她又道:“皇上和娘娘方才的話奴才在后頭全聽到了,皇上和娘娘真的錯怪阿瑪了。”
載湉打量地看著張仁準問:“那你倒說說,朕怎到底么錯怪他張之洞了?”
張仁準深吸一口氣道:“奴才的阿瑪一心為大清,向來公忠體國,廉政無私,維新變法阿瑪雖沒有直接參與,但也在背后做了不少事,維新人士里的楊銳便就是阿瑪曾經的得意門生。”
載湉一蹙眉,“楊銳?”
張仁準點頭道:“阿瑪行事低調,因為極少有人曉得楊銳曾經是阿瑪的弟子和幕僚,楊銳到京后,一直與阿瑪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很多事情若非阿瑪背地里時而幫襯著,維新派行事哪可能那么順利?”
載湉淡淡問:“那何以當年朕以贊助新政為名義奉調張之洞進京,他卻未至?”
張仁準嘆道:“后來楊銳以四品卿銜任軍機章京,參與要政。阿瑪同月奉調進京,但卻因湖北沙市發生了一起焚燒洋房事件,鬧得動靜頗大,這才不得不中途折回的。”
載湉環視一圈道:“那這府邸卻沒什么好說的了吧?”
張仁準也跟著環視一圈,只得搖一搖頭,“這府邸確實是阿瑪的,奴才無話可說,但這府邸卻不是阿瑪想要買的,而是當年奶奶來到襄樊時早看準了的,奶奶早逝,阿瑪為了紀念奶奶,這才狠了心將府邸一舉買下,府邸里的一切規格都是按照奶奶當年所言建造。”
聽她說完,我眼睛一瞄載湉。
載湉清一清嗓子,過一會兒,載湉看著張仁準,淡淡道:“原來你是為你阿瑪來打抱不平的。”
張仁準也不裝蒜,只道:“是。”
載湉一笑,“你倒直白,”載湉抬眸看一眼張仁準,隨即又道,“那么朕也有話想要問一問你。”
張仁準道:“皇上什么話?”
載湉挑目問道:“前兒在街口假意賣身葬父,偏生牽扯于朕不肯放的那女子究竟是你何人?”
張仁準面色現出些許窘迫。
載湉問:“不敢說了?”
張仁準咽了咽口水道:“她是……”
我也問:“是誰?”
張仁準深吸一口氣道:“她是阿瑪幾年之前在湖北遇到的一群難民里頭,偶然收的一個義女,”忙抬眸又道,“阿瑪不是有意對皇上和娘娘施計的,阿瑪是真的希望皇上能回紫禁城去主持朝政,奴才曾不止一次聽見阿瑪說紫禁城里的大阿哥愛新覺羅•溥儁實在是……頑劣不堪,許多謠言都傳到湖北這里來了。”
我問:“什么謠言?”
張仁準難言道:“都說……大阿哥溥儁……吸食……鴉片大煙。”
我“哦”一聲,若是真的也不奇怪,愛新覺羅•溥儁那個人看著就很垃圾,居然還動手打過載湉。
載湉卻一蹙眉,目光凜然問:“你說,在幾年之前遇到的難民?”
張仁準不解的點了點頭。
載湉卻又問:“那何以你阿瑪早不上奏折說明難民情況?”
張仁準聽了載湉這話,倒是也不懂了,“皇上竟不知道么?”隨即她又道:“阿瑪老早就上過好幾封奏折了,卻總是無回音!”
我和載湉不免互看一眼。
一時皆摸不著頭腦。
于是,我對張仁準道:“皇上前些年當真從未看過這樣的奏折。”
張仁準一搖頭,語氣篤定道:“不可能!”說著,她緊緊一蹙眉,接著又道:“奴才有幾次是親眼看著阿瑪寫了一封又一封的奏折著人好生遞去京城呈遞,皇上若沒看到,那就必定是中途被什么人攔下了。”
張仁準這話說得倒對。
我一笑,側目望住載湉。
載湉也已經全然明了,回視著我道:“必是老佛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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