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外等著三三兩兩的人和馬車。
都是來接放歸的宮女兒的。
白爺爺一早就交代了兒媳婦兒崔氏來接含釧,讓含釧在人群里找,黑漆木驢車和提著食盒的婦人。
武官順著含釧青蔥似的手指望過去,果不其然有架小小巧巧的黑漆垂角驢車立在門口,等在馬車前的是一個看不清面孔的婦人提著一個小臂長的食盒——膳房的白家,他知道但是不熟悉,是經年的膳房廚子了,老老小小在膳房幾代人,算是有頭面的御廚。
既然有地兒安頓,武官又問了兩句便將牌子和戶籍本都盡數遞給了含釧,按規矩又交待,“安頓好了,去找甲首備份掛名,如今先掛在白家,若之后置辦了地與宅屋,便可將戶帖遷出。”
這便是魏朝的好處,非賤籍奴籍的女子名下允許有恒產,若有了恒產,便可單人一戶掛在恒產名下,但有宗族的女子還得將戶帖掛在宗族名下,嫁娶婚喪皆由宗族男人做主。像含釧這樣回不去原籍的,便可由官媒行媒妁禮,倒也能嫁人,只是嫁了人名下的恒產便歸入男子名下,無宗族護佑了,若是不嫁人呢,晚年就得掛靠在庵堂或是義莊,百年之后方有幾縷香火供奉。
含釧連連稱是。
那武官見含釧雖胡粉上得有些多,起了膩子,可眉目間倒是很有靈氣,身姿瞧上去也極為得體,又加了一句,“若是有難處,去找京兆府尹,拿出入宮服侍過的證明,府尹自會按照律法規定公正處置。”
放歸的宮女兒都是服侍過貴人主子的,都是通過天的!若真遇著難事,管轄的主官也得掂量這人和宮里頭還有沒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若是沒長眼,沖撞了哪位,背了時闖了鐵板,被告了黑狀,卻是得不償失!
含釧接過牌子埋著頭向外走,從城門往外走,視野漸漸開闊起來。
鐘鼓樓外有一條長長的寬街,鋪的石渣,寬街中間鋪的缸磚,是馬車牛車驢車走的地方,道路兩旁鱗次櫛比地開著鋪面,也有挑扁擔四處喊貨的挑郎擔,也有梳著一窩絲兒時興發髻的婦人家和化著三白妝的姑娘家三三兩兩走在一起,挑貨閑走。
來迎放歸的宮女兒的,就站在寬街前,約莫五十來人,宮女兒們一出來便是此起彼伏的呼喊聲。
“阿姐!”
“小姑!”
“妹妹!”
不一會兒就各找各家,哭成一團。
含釧看見了個熟悉的身影,是浣衣局的鐘嬤嬤,想了想那日老太監放旨的時候頭一號就念了浣衣局姓鐘的一位宮人,含釧是不知道鐘嬤嬤閨名的,便也沒往那處想,如今見著鐘嬤嬤裹著一個大大的包袱快步走到一個驢板車前,還沒說話便與一個麻布外衫的女子交握在一團,淚水漣漣,口中連聲喚道,“蓮妹!蓮妹!”
含釧看著抿嘴笑了笑。
鐘嬤嬤是好人,嗯...愛財的好人...
夢里小秋兒的死,大概是在鐘嬤嬤出宮后才發生的吧?
鐘嬤嬤出宮了,挺好的,照她撥算盤那股精明勁兒,加之兩文錢一壺的熱水,必定是豐豐厚厚出的宮,無論置宅置地,都能為自己安置下一份優渥的恒產。在宮里辛苦熬了半輩子,如今也該享福了。
含釧提了提搭在肩上的包袱,朝那那輛驢車走去,那婦人提著食盒靠在驢車邊上,見含釧走過來,忙迎了上來,一邊接過含釧手里的包袱,一邊笑吟吟道,“可是賀家妹子?我是白家的媳婦兒,你是公公的關門弟子,喚我一聲大嫂便是!”又見含釧臉上糊著厚厚一層胡粉,細瞧了瞧,胡粉下頭似是青一塊紫一塊的,頓了頓,“妹子勞頓了!如今出了宮就好了,自由自在的!”
是個很利落的婦人。
三十來歲,和白四喜有幾分神似,寬寬的臉頰,高高的顴骨,眼睛不大卻又算有神,滴溜溜地左轉右轉,說話中氣也足。
只是眼角的紋路和手上粗糙的繭子讓含釧有些驚訝——宮里頭三十出頭的女人,別說紋路,臉上就是一點點瑕疵都瞧不見的!
頭一回見,含釧深深地朝崔氏福了一禮,聲兒里有說不出的感激,“您叫我釧兒便是,勞煩嫂子來接我。”
崔氏笑了笑,“自家妹子不客氣!”便拉著含釧上了驢車,車夫吆喝一聲便朝南駛去,含釧挑開車簾,克制不住地朝外望——這是夢里,她終其一生都沒見過的場景。熙熙攘攘的人群、沿街熱熱鬧鬧的買賣、你喊價我還價的聲音,還有鮮衣怒馬從街鋪旁疾馳而過的少年郎和衣著精致、絹花金飾的嬌小姐,含釧目不轉睛地朝外看。
路邊有老婆婆坐在小杌凳上,守著一個小小的紅泥爐,握著一只扁扁的鍋,熬煮著。
驢車從那老婆婆身邊駛過。
含釧嗅到了一股香甜的味道。
那個老婆婆在熬煮麥芽糖,融化的濃稠糖漿在扁鍋里滋滋冒泡,老婆婆拿著竹簽子在鍋里來回攪動防止糊鍋。
含釧深深吸了口氣。
崔氏便在旁笑著介紹,“...賀妹子沒出過宮門吧?京城不大,從鐘鼓樓到己定門就是京城中軸的一半,鐘鼓樓到香山是另一半,大大小小五六千條,咱們家就在鐵獅子胡同里,雖不大,卻勝在離宮里近,離國子監和六部近,是原先純宗皇帝賞給膳房的,膳房做主分了一間給了四喜祖爺爺...”
說離內宮近,還真是。
從鐘鼓樓出發就拐了兩個抹角,驢車便停了下來。
說不大...也真是...
門就一米來點寬,像嵌在胡同的瓦墻里似的,得一個人一個人地順溜進去,若兩個人想并排進去就窄了。
驢車被車夫牽走了。
崔氏有點不好意思,“...公公說妹子沒出過宮門,害怕妹子見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害怕,就讓我租一輛驢車去接妹子。”
哦,原來驢車不是自家的。
含釧心里一暖,白爺爺雖然總是朝她敲悶勺,可疼在心里頭,笑了笑,“不礙的,也不是什么金貴人兒,在宮里也是服侍貴人主子的,說跪下就跪下,說磕頭便磕頭,沒啥見不得人!嫂子,您千萬別聽師傅胡說!”
說著便跟著崔氏進了門。
外面瞧上去小,進門一看,里面...真的很小...
一進的院子,四間屋子和一個棚屋,棚屋里燒著灶,院子很窄很窄,打了小圓井就沒有寬寬敞敞落腳的地兒了。小雖小,可屋子里外都收拾得特別干凈,崔氏將含釧領到東邊偏廂,里頭擺了一張窄床并一個小小的四方桌,偏廂有扇小小的窗,看得出來是特意拿宣紙新糊過的,被褥床套,連帶著四方桌上擺著的四口茶壺都是新的。
含釧真的很感激,很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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