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想到這個年歲不大、經營著一家正當紅食肆的老板娘性情竟如此剛烈!
更沒想到,一介平民女子竟敢當面給世家豪門排頭吃!
任憑這姑娘如何利索能干,如何貌美動人,經營的食肆如何搶手火熱——她只是一個平頭百姓!只是一個如草芥般的老百姓!更別提這還是個女子!
我的天!
別看如今“時鮮”正如日中天——這都是托了豪門大家愿意捧你的福!若真將豪門世家的公子哥兒得罪完了,這食肆開不開下去還是其次,這位美貌的小姑娘能不能安安穩穩地走出京城還兩說呢!
眾人都屏氣噤聲。
那幾位被丈夫帶來吃飯的婦人,挺起身板,眼睛亮亮的,若不是時候不對,她們必定撫掌叫好,為這小娘子撐腰!
若所有人家、所有女子都有此等胸襟,家宅何愁不寧?夫妻何愁不和睦?兄弟姐妹何愁不親熱貼心?
家宅緣何不寧!?
因為有爭斗!
無論何種情形,無論女子性情如何柔順,只要有人爭搶唯一的丈夫與家中的權利,這只能是一場鏖戰!有的人家放在明處地爭斗,有的人家是暗戰,爭斗的形式不同,本質類似...
妻與妾的爭斗,嫡子女與庶出的爭斗,甚至妯娌之間、婆媳之間...
種種爭斗,生命不息,斗爭不止。
累都累死!
夫人們聽這話兒,聽得神清氣爽、揚眉吐氣。
回廊里的那個男人,仍舊面無表情,眼神波瀾不驚。
有風吹拂而過,青磚地上一灘白白的碎瓷。
含釧努力呼氣,竭力平息起伏的胸膛,耳朵旁邊有呼呼的風聲,腦子里一片空白,只覺暢快!
憑什么?!
憑什么!?
憑什么,這些公子哥兒,這些豪門貴胄想將人當玩意兒就將人當玩意兒?這些貴家子弟,可任性妄為,不將旁人的命當做一條命!
憑什么!
她并不比任何人差!
她做的飯菜是當世頂尖的吃食!
她經營的食肆不過短短半年,便成為京城最吃香的飯館!
夢中她窩囊無能,將自己的命、自己的
含釧輕輕呼出一口氣,目光無所畏懼地看向裴七郎,語氣帶有顯而易見的逼迫與試探,“您是侯爵府的公子爺,想來不會為難一個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背棄誓言吧?”
會不會有公子哥兒仗勢欺人,逼迫良家女子入府為妾?
當然有。
哪朝哪代都有。
可,誰敢明目張膽地逼人為妾?
歷朝歷代都不敢!
除非在位的圣人真真是昏聵無能,朝堂綱紀紊亂!
若真這么做了,民女一紙訴狀告上官衙,誰輸誰贏暫且不談,這不是將把柄遞到御史和政敵手上嗎!?
都是在朝為官的,誰沒有幾個政敵?
裴家興盛百來年了,叔父又在金吾衛任要職,無數雙眼睛盯著的。若是真肆意些,他使上幾個陰招,怎么著也逼得賀氏就范。可一來顧忌叔父和裴家的名譽,二來顧忌賀氏是否心存怨懟——風流紈绔找女人,強取豪奪算什么本事?風流韻事風流韻事,重點在哪兒?就在那個“韻”字兒!
搞得個家破人亡,人仰馬翻的,還能叫韻事嗎?!
故而,他今兒個才會叫上人來玩上這么一出!
若遇到一個個性怯懦的姑娘,百分百能成!
而照之前對賀氏的觀察、了解和試探,這并不是一位性情剛烈的姑娘...
終日打雁,竟沒想到有朝一日被雁啄了眼!
裴七郎目光晦澀地與含釧對視,他想來想去都沒想到今兒個竟是這樣的結局!
竟一分臉面都沒給他留!
裴七郎面色很陰冷,在眾人以為他不會再開口說話時,他輕笑了兩聲,“自隋唐起,裴家便是世家,自不可能做出這等傷風敗俗之事。”
眼角掃了含釧一眼,袖風一掃,一個跨步朝回廊外走去,身后跟著一個頭上頂著魚肚燴牛尾的敗將頹相,一個一整晚連個屁都沒放的慫貨蛋子。
直到裴七郎離開,廳堂里都沒人說話,全都盯著含釧。
這位年輕的老板娘臉上看不出喜怒來,招了招手,店里的小丫頭應聲而來。
含釧一邊溫溫和和地幫小雙兒擦了擦臉上的淚痕,一邊囑咐道,“...去把碎瓷打理干凈吧,甭叫食客們扎了腳。”
跟著揚了揚下頜,一抬頭臉上又是笑呵呵的,聲音軟軟輕輕的,“今兒個對不住大家伙了,一場鬧劇,有些丟人,更擾了大家伙的食興。這樣吧,今兒個在座的客官一人送一碟本店招牌金乳酥,另免去今日的餐費,算是兒的賠罪,大家伙覺著可好?”
“好!”
是一個婦人的聲音率先打破靜謐。
含釧看了看,那婦人二十出頭,身邊坐著個熟人,這原是那位娶了恩師幼女,考了四年都還沒登科的鄰居,余舉子的夫人呀。前頭元宵,含釧送水粉湯圓,這位余舉子還說自家夫人做的湯圓不好吃,要討方子來著...
含釧遙遙朝那位夫人埋首行了個禮,便理了理圍兜又回灶屋去了。
含釧一進灶屋便嗅到一股燒焦的糊味,一拍腦門趕忙去看,原是將才燒在炭火鐵網上的響鑼底部的殼兒,被火燒出一個大大的洞!
里面的湯汁已經被燒干了,肉與內臟也都被燒得一片焦糊。
含釧低頭看了看那只空蕩蕩的響鑼,拿手背擦了擦眼睛,沉默片刻后轉身便將這只燒焦的響鑼扔進了桶里,緊緊抿住唇,拿起大鐵勺開始做其他的菜。
打更的又從東堂子胡同邊走過。
食肆送走了最后一位食客,終于打烊。
鐘嬤嬤輕輕將灶屋的布簾子撂開一個角,看到小娘子坐在杌凳上,背對著門,一邊的身子靠在灶臺邊,抬著頭,也不知目光越過窗欞在注視著什么。
背影很沉默,也很可憐。
小雙兒想進去勸,卻被鐘嬤嬤攔了下來,“讓她自己一個人待會兒吧。”
含釧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腦子和心里都是一片空白,抹了把臉,臉上濕漉漉的,全是眼淚。
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應當是拉提來清理灶屋了。
含釧趕忙把臉擦干,轉頭道,“你先去睡吧,我來清理。”
誰料,一扭頭卻看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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