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釧話音剛落,胡同不知何處響起了幾聲輕輕的嗤笑。
含釧神色認真地緊緊看著那人,似是在執拗地等一個結果。
那人回過神來,一張臉漸漸從下巴頦紅到耳朵尖,從紅黑一張大臉里堪堪看出了窘迫與無措——這事兒說起來,當真是丟人的,他們十個打三個,人家草原人卻一把能掀翻三個人...棺材里那個就是被草原人掀翻后,后腦勺撞到了桌子角,本來還有氣兒,若是立刻包扎、吃藥,三郎指不定還有救!
營頭卻阻止他們去叫大夫...
第二天一早,三郎就咽氣了。
那一整個晚上,三郎就躺在他身邊,發出嗚嗚咽咽地走向死亡的聲音。
又拖了幾天,這事兒才被爆出來。
那人一下子眼圈就紅了,發出怒吼,“草原人本性暴戾,又身強體壯!我們大魏兵卒不敵也是常有的事兒!人都死了!還羞辱他,這就是咱們大魏的王妃嗎!咱們浴血奮戰,保護就是你這樣鐵石心腸,不拿平民當人的王孫權貴嗎!”
含釧面色一沉,隔了一會兒方輕聲一笑,面目之上有顯而易見的輕蔑與嘲諷,“浴血奮戰...浴血奮戰...呵——”
“我告訴你!那群草原人才是真正浴血奮戰的人!那群草原人才是如今的韃子讓出邊界的原因!那群草原人為大魏爭取了乘勝追擊的機會,護送著大魏的官宦一路北上回家!”
“西山大營是守護京畿要地的最后一道關卡!三對一,打不贏還死了同伴!輸了便輸了吧!還不讓同伴入土為安!這大熱天的扛著棺材四處撒氣!你們這叫浴血奮戰!?你們這叫自取其辱!自曝其短!”
含釧輕輕昂起頭,冷笑一聲,“本宮身為秦王妃,本不該妄議。可本宮冒罪,問一句,若有一天當真外敵來侵,把京畿最后的屏障交給你們這群廢物,北京城的人們...那些繳納了稅子、依賴于兵卒保護的人們,是否能睡得安穩!?”
含釧的聲音振聾發聵。
李三陽輕輕抬起下頜,喉頭微動。
王妃...這話太冒險了...
但,這個時機過去就不再來。
一切挑戰都是機遇。
既然西山大營的人送上門來,就算冒險,就算激進,就算目的昭然若揭。
可這個時候不抓住,再想遇到這種機會,就難了!
胡同里的人們看向這群人的眼神多了三分探究、三分懷疑。
那人陡然面紅耳赤,向后退了一步,竟不知從何答起。
含釧刻意沉了沉,給胡同里的人反應發酵的時間,待聽得胡同內外傳出細碎的議論聲后,含釧方輕抿唇,聲音緩和了下來,“我雖是秦王妃,可我也是苦出身,小時掖庭學藝,少時做掌勺開食肆,可以說我是東堂子胡同里里外外的父老鄰里們看著長大的...”
李三陽輕輕斂眉。
自家王爺,這個王妃,真的娶得好。
是真的,娶得好。
含釧聲音柔和,“老百姓過的日子,伺候人的人過的日子,我又何嘗不知道?”
眼神落在了那人臉上,“把你兄弟抬回去吧。我出十兩銀子,給他換一副結實一些的棺材,請曉覺寺的師傅為你兄弟做個祭場,再請一位葬儀為你兄弟好好整理一下。”
葬儀是大魏特有的行當。
有的人死相很難看,有的身體破碎零落,有的面目全非,若想要全須全尾地入土為安,就要依賴葬儀幫忙收拾打扮,好歹收拾出個人樣下葬。
這行當有些晦氣。
所以價格不低。
尋常人幾乎是請不起的。
那人愣了愣,怔忡地直勾勾看向含釧。
“至于那幾個惹事打人的草原人...該怎么查怎么查,該怎么懲治怎么懲治,若是一切屬實,縱是你們營頭不管,固安縣主也不會不管——這兒是皇城根下,誰敢放肆?誰又敢造次?咱們圣人眼明心亮,英明著呢!”
李三陽癟了癟嘴,堪堪把笑意藏住。
行吧。
自家王妃好歹記得給自己備條后路。
若是傳到圣人耳朵里去了,就沖著這么幾句話,圣人也只有笑笑,對于先頭不尊敬的話也該抹抹平的。
先前燃著的紙錢快燒完了。
留了一盆灰白干澀的泥灰。
被風一揚起,在銅盆里打了好幾個旋兒。
空地上那幾個半大的小子姑娘哭得悲戚。
只有他們,哭得真切又悲慟。
這世上的悲歡總是不能相通的,人死了,有的想著趁亂撈一筆,有的想著抓住機會再上一層樓,人生在世幾十年,唯有那么幾個人會真真切切地在墓前為土下之人撒上眼淚。
含釧嘆了口氣,意有所指道,“都是給別人當棋子的,活一輩子不容易。早日入土為安,早日入輪回,盼他來世不為人魚肉吧。”
許是小娘子的聲音太真誠,那人的眼眶瞬時紅了,耳朵邊好似又響起了三郎忍痛嗚咽了一宿的聲音。
那一夜,三郎一定很疼吧?
后腦勺被撞了個洞,營頭不許他們幫忙包扎止血,鮮紅鮮紅的血就從那個大洞里“咕涌涌”地淌出來。
那一地都是三郎的血。
好像把全身的血液都流干凈了似的。
那人埋頭擦了一把臉,頭一低,默了默,什么話也沒說了,彎下脊背,扛起棺材的一角。
打頭的人一個被抓,一個認慫,其余的人有的埋頭去抬棺材,有的抹了把臉上的淚,灰溜溜地跟在了后面,有的欲言又止地看向含釧,其中一個一直怯生生的小姑娘滿臉是淚地沖含釧磕了個頭。
待臨近傍晚,固安縣主回城了,來過一趟,陰著一張臉來,“...一個營帳三十人,草原來的頂天了兩三個人!草原來的又不蠢,如何敢主動去挑釁!那群沒本事的**子打著教草原人官話的旗號,讓草原人叫他們‘爹’...又侮辱草原人的母親是被人隨意凌辱的畜生...”
固安縣主臉色沉得像暴雨來襲前的天空,“這個時候草原人都沒出手,只是忍氣吞聲地受著。”
“那群人問他們,我是不是也在草原開著帳篷接客迎人。”固安縣主眸光里透露出與曹醒如出一轍的殺氣,“這個時候,草原人才忍不下去,一巴掌把營帳的龍骨踢斷了,這才導致了這一場混戰...”
含釧靜靜地聽,有些心疼地喚道,“嫂嫂...”
固安縣主擺擺手,“這么多年,風言風語,我一早便慣了。”
固安縣主脊背挺得筆直,冷哼一聲,“欺負我,沒問題!欺負我帶回來的崽子,我他媽看他是活膩歪了!”
含釧把伸出去安慰的手默默縮了回來。
展翅的雌鷹,咳咳,根本不需要不要錢的安慰。
固安縣主來得匆匆,去得匆匆,伸手摸了把含釧毛茸茸的腦袋,扔了一句,“妹妹放心,妹妹抓住時機造了勢,做嫂嫂的自然不可能拖后腿!”便風塵仆仆地又出了王府。
固安縣主剛走沒多久,徐慨就下朝回家了。
這廝想來是聽到了風聲,一回來便捧著含釧的臉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半晌也沒看出紅印痕跡來,便放了手,臉色也沒變好,聲音發緊發沉,“那不長眼的碰你臉了?”
含釧趕忙笑著搖頭,“哪兒能呀!我又不是個木頭樁子!別人手伸到眼前來了,我還不知道躲嗎?”
徐慨看向小雙兒。
小雙兒趕忙懂事道,“是的是的!長史大人動作飛快,及時攔在王妃跟前了!”
徐慨方松了口氣,不贊同地看向含釧,“冒進!那群人是西山大營的卒子,為首那個姓顧的,正逢升遷之機,今日特意來掙表現來著!西山大營的**子被惹急了,什么做不出來?瓷器為何要去碰瓦片?”
含釧笑嘻嘻地,“管他甚**子!欺負到門口就是不行!”
小娘子嬉皮笑臉的樣子叫徐慨一顆心都軟了,聲音隨之也放軟了些,“行了行了,膽子也夠大的...”
這頭的秦王府一派祥和,那頭的乾元殿卻稍顯尷尬。
“你說,釧兒說若是外敵來襲,照西山大營的廢物勁兒,北京城的百姓官宦連個囫圇覺也不敢睡?”
圣人面色平和,手里握著一只綠油油的扳指,輕聲問道。
對面臉圓圓的福王,扯開嘴角笑了笑,有心為含釧遮掩,“這也是無心之言,您聽過就算了,犯不著跟一個小娘子置氣。”
圣人快被氣笑了。
老四家這媳婦兒...
jing中帶著憨,憨中又有一腔孤勇,孤勇中又有點天不怕地不怕的寸勁兒。
真是上天賜給徐家的克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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