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巖山高聳巍峨,但山中并無了不得的景致,因此少有人來,但明謹還是通過一些蛛絲馬跡看出這條路上時常有人出入,而且還有馬匹上下山。
甚至,山中還有養馬之地。
隱蔽,無人煙,養馬,必是死士豢養之地。
明謹是早得到過情報的因此不需再次勘探虛實就進了山,但她身法厲害,無需跟后面的人馬一起就先用一個時辰趕到了山中腹地,遠遠就聞到了血腥味,她加快速度,還沒到就看到山體石壁內腹有一大溶洞,石窟不少,看似為人久居之地。
少數算算也有幾百號人生活于此許多年歲。
甚至還有演武之地。
但現在,血腥味濃烈,甚至還有強烈的尸臭。
明謹落在樹梢,看著前方通往這石窟的山路跟接通的演武之地上都有血腥,甚至還在草叢不經意的地方看到了斷胳膊斷腿,但主要的尸體都不見了。
因為被化開了。
化尸水。
血液還很新,大概也就這一兩天的事,但尸體都不見了,連骨頭都沒留下。
明謹落在一顆桑樹下,用劍鞘撩開荒枯掉的草葉,露出底下已然滲入土壤的黏糊物質。
如此大批量且強力的化尸水,謝家暗衛自三百年傳下來的,謝家老祖是個全才,幾無所不能,這種玩意也是傳下來的秘方。
不管一代代的暗衛傳承還是替換清理,配置總是不變的。
因為謝家嫡脈的傳承沒斷過。
明謹瞥了這尸骸一眼,很快往上掠去,全死完了。
速度好快。
她還是慢了一步。
不過....明謹還是仔細搜查了一遍,就在拓澤帶人趕到的時候,明謹剛好將一人從密室中拽出來,此人已奄奄一息,面上有毒紋,顯是中毒了。
明謹給他喂了一顆解毒丹,直接問他情況。
其實也沒什么情況,強悍恐怖的暗衛在前夜突襲,一番血戰后全殲了他們三百死士,他不敵對方,中了毒,乘著混亂逃入洞窟密室中,他中毒很深,連起身都不能,只能躲在這里等死,卻也不敢爬出去。
“可知道他們接下來要去哪?”
“不知,我只知道他們是謝家暗衛,窮兇極惡,厲害得很。”
“可知他們衣著是夜行衣還是普通衣物,佩戴之物...多少人?”
明謹問了穿衣打扮,這點這個活口倒是能說幾句,但他不明白這重要嗎?
當然重要,暗衛出行即保護或者暗殺,若是暗殺,穿著衣物配備代表了暗殺對象的身份,暗殺難度,以及暗殺之地的距離遠近....
當明謹得知這伙暗衛足有百人,她就知道這不是單殺一個蘇慎之私自豢養的死士團的任務。
接下來還有廝殺,而且是近途。
布置在都城周遭,距離不近,但也不遠,一些遠山。
蘇慎之還有其他死士兵團?
“你們每年得到了財物資助為多少,蘇慎之給你們的。”
“三千金。”
這么少。
拓澤暗戳戳腹誹,難怪那蘇慎之在圭甲山的時候幾次沒掩住對自家主上的嫉恨。
大抵是因為窮。
而從這也可以推敲出對方如果因為缺錢而沾上焦城軍械坊的貪污之事,就可以理解了。
但明謹從這個金額可以推算蘇慎之除了白巖山中豢養死士,看來并無其他老巢。
無他,沒錢。
且蘇家名聲越好,越是清流砥柱,就越需要愛惜羽毛,上有蘇太宰,又有謝遠跟謝明謹倆父女各自豢養的強大偵察情報部門,蘇慎之很難瞞過耳目。
能在白巖山埋下人馬,已是費了這位蘇公子不少苦心了。
那么,又有誰家的什么人馬需要她的父親大人調動暗衛如此趕路?
更重要的是,明謹推算這一伙暗衛的戰力,應該是把都城中謝家暗衛中的精銳調出來了。
說明她的父親并無全心庇護謝家人的決心。
他的目的在屠殺死敵的人馬。
也不算錯,只能說父女之間彼此背離的思想。
明謹撫過眉眼,坐在邊上沉默良久,又看著這個活口,似乎在失神,但很快,她回神了。
那個被她盯了很久的活口頭皮發麻,見到她起身后本欲求饒命,但邊上拓澤劍鋒一動,他倒下了。
“處理了。”拓澤吩咐下屬,跟著明謹出去。
他沒問接下來去哪,因為主上這位父親的心思太深了,追查這么久,本以為終于追到了地方,結果還是落后了。
如果是要滅仇敵的死士,都城周邊這么多山,查不過來的,接下來就等于無頭蒼蠅。
但他沒想到明謹忽然掠上枝頭,緊接著往上竄了兩個高度,一把從上頭廢棄的一個窟窿中拽出一個人來,扔在了地上。
還未等對方站起,她的劍就抵住了他的咽喉。
“十一,事到如今,你還以為你瞞得過我的洞察?”
畢十一不吭聲。
“料到我能追來,留你來勘測我的蹤跡,是畢二的吩咐嗎?”
“還是我父親的。”
畢十一抵著頭,還是不說話。
明謹看著他,“殺退外敵,定鼎之功,這個時候,朝廷是立于被動之地的,不敢妄動,而這個時候,他以雷霆之勢掃除仇敵的巢穴,斬斷對方的兵力,哪怕被朝廷抓到一點線索,因為非于國有害,于朝廷有害,于百姓有害的罪行,而對方又不敢大肆宣揚這是自己的人馬,也只能咽下苦果,朝廷也不好鬧大,這是一個極好的時機。”
“十一,你知道我最了解他,你說我猜得對不對?”
畢十一依舊沉默。
明謹的劍雖抵住他咽喉,但并未傷他皮膚半寸,語氣也十分溫和,但越說越深沉,“如果對,那我繼續告訴你,固然是好時機,但也意味著終局,如果這一局不能將對方徹底弄死,便是附骨之毒,隱患遠比利益更大,只會加重跟朝廷的間隙。”
“但是十一,以他的性格,不該這樣的。”
“太冒進了。”
明謹彎下腰,蹲在畢十一面前,畢十一驚恐,當即要扶起明謹。
“這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我不放心,你能不能告訴我,他現在到底在哪。”
明謹的聲音都帶著些微顫抖。
像是在乞求畢十一。
畢十一面頰顫抖,最終說:“主君這一次布局甚大,動了暗衛跟烏甲軍,我負責蘇慎之麾下白巖山這一塊,畢二他們負責其他地方,但我不知道那些屬于誰的人馬,主君只提及全部結束后,今日在一個地方匯合。”
“哪個地方?”
“紅石谷。”
明謹瞳孔猛顫。
這是約戰?
估計對方也答應了。
前天晚上動的手,那其他地方應該也已經得手了,齊整后在紅石谷匯合。
今天啊。
要見終章了嗎?
深深看了畢十一一眼,明謹面上的神色收斂了,站起,收劍入鞘,沙啞道:“去紅石谷。”
今日小雨,傍晚十分,小雨依舊不絕,天陰沉不見好轉,而因為牽前兩日的暴雨,山中積水,紅石谷這樣的溪流也成了湍急的河段,在紅石河段一邊,兩撥人對峙。
“謝公想不到吧,他沒來,我們反而來了。”
靠林子那邊一伙人,俱是精明強干,邪教人士大半,足足一百多的廣陵谷精英。
剛剛開口的便是剝皮。
對面謝遠淡淡道:“沒見到主人,見到了狗,看來是我太弱了,沒能讓他親自過來。”
剝皮不以為惱,只打量謝遠后面,若有所思。
他一個人。
很奇怪,得了謝遠確切在紅石谷的消息后,他們謹慎趕到此地,遍查周遭,都沒見到埋伏的人馬,只見到小雨之中,謝遠獨自一人坐在河邊,望著湍急的河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們懷疑有詐,在說話的時候,一直在觀察周遭。
“謝公還真是一如既往高傲,這么多年了,不知道多少人死在你的算計之下,也未曾想到有今天?”
謝遠懶得搭理剝皮,倒是看著徐秋白,眼神很深,但沒說話。
倒是徐秋白先開了口,“你在等人。”
剝皮微驚,但沒顯露,只是讓下屬謹慎戒備周遭,而謝遠卻是看著徐秋白,但淡淡道:“怕有埋伏?”
徐秋白對謝遠恨意滔天,“設埋伏,這不是謝家人的拿手好戲嗎?”
謝遠輕笑了下,“看來你果然是....”
徐秋白目光冷厲,“果然是什么?”
謝遠涼涼一句,“果然是個玩物。”
一句話,徐秋白眼中怨憎濃重,但反而克制住了,道:“勝者才有隨意羞辱敗者的權力,當年謝家贏了,但如今,謝公你這也算贏了?”
“殺了那么多人又如何,你若死了,謝家也就敗了,還是你以為明謹是那個人的對手?”
固然欽佩謝遠爆發后屠殺的程度,他們甚至不確定他派出的人馬還動了哪些人,哪里。
但不需要事事盡全。
凡事要把握重點。
殺謝遠就是重中之重。
謝遠不置可否,“故意提她來激怒我?”
“覺得我不配啊。”徐秋白輕笑,那笑竟有幾分邪獰的味道。
“也對,她是你謝家的掌上明珠嘛,我費了這么多功夫都沒能把她騙到手,不過你應該感謝我,其實有好幾次她都落我手里了,霖州城那次,你高高在上拿劍刺我那次,你知不知道我什么感覺?”
“我后悔了,哪怕不殺她,我也應該玩弄她,堂堂謝遠跟第二劍心的女兒啊,謝家的少宗,一定很....”
謝遠忽然打斷他,說:“費盡心機,是情是愛,真真假假,你分得清?”
徐秋白一怔,瞇起眼。
謝遠偏頭看著紅石谷漸漸被彌漫上來的溪石,說:“當年我決意為了自己的腿跟前程去騙她母親的時候,成竹在胸,自以為運籌帷幄,可后來呢?”
“有時候,死了的人,未必輸,活著的人,未必贏。”
他轉過臉,本來有些恍惚的神態變得森冷輕蔑,“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自以為自己來復仇理所應當,有時候真覺得可笑,最可笑的是——你并不知道我為何覺得你可笑。”
他的目光從剝皮到徐秋白轉移,最終停在后者臉上。
剝皮被他激怒。
謝遠也的確有激怒天下男子的本事,白發勝雪,一襲紅棕袍,站在那,明明一個人,卻好像身后有千軍萬馬一般。
水流湍急,好像天地間只有水聲,以及他沉穩卻極致輕蔑的話語。
剝皮素來邪性,可今天一直在忍,現在他有些忍不住,但徐秋白打了一個手勢,他瞧見后者的手按在了劍上。
“謝公選擇此地,莫非早知自己死期,想跟第二劍心的亡魂雙宿雙飛?”
“還是說,你是以自己為誘餌來引我們出來。”
“若如此,誘餌從來都是不能完好的,你不知道嗎?”
沒等謝遠回答,徐秋白從馬上跳起,抽劍,劍上流光萃雨滴,寒潤斂輝,殺意凝光。
它接近謝遠的時候,剝皮等人對周遭的戒備達到了頂峰,而徐秋白則在提防另一個可能性——謝遠自身可能是一位高手。
但徐秋白在那短短瞬間,看到了謝遠眼中的平靜。
這種平靜了無視了生死的,超度了凡塵的。
仿若塵埃落定的平靜。
徐秋白慕然有些心驚,劍鋒剛至。
鏗!!
河對岸飛來的長劍擊開了他的劍鋒。
那長劍彈開,落地插入溪石。
眾人齊齊看河對岸看去。
一匹駿馬匆匆從林中竄出,落在溪石上,卻被湍急的河流阻斷,只能隔岸看著這邊。
雨水淅瀝,徐秋白看到了謝明謹渾身濕透,蒼白臉龐上的驚慌,以及看著他,雙目里的...他看不清,這雨雖然小,可天太陰沉了。
他只記得這一天這一刻,她的臉那么白,顯得唇瓣微紅,似微張口要說什么。
可他看到了背對她的謝遠對他說了一個名字。
一個女人的名字。
那一瞬間,徐秋白面目猙獰了,舉起了長劍。
劍過。
畢十一等人騎馬竄出,恰好看到徐秋白的長劍斬過謝遠的脖頸,接著...頭顱飛起。
明謹看到了,看著那噴濺出的血液,染上了發白的頭發,看著它落地,滾了兩下,滾了臉龐一面對著明謹。
清清楚楚,她看到了他的表情,他的雙目。
他的瞳孔似乎顫抖,似乎鎖住了唯一的女兒。
但明謹鎖住了他,好像這天地,這小雨,這湍急的河流,都融化了,扭曲成一團,像是一張大網,把一個沾血的白發頭顱纏繞起來,密密麻麻,看不清面容,只覺得冷。
這一天,真的好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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