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頭去扶裴易的,一個是千鈺,一個是蔣毓英。
千鈺是個文人扮相,頭上帶了個黑色的軟腳襆頭,身上是深藍色的文士袍,衣擺上隱約可見鶴銜靈芝。蔣毓英則是一套藍色騎裝,長發簡單地系了馬尾,額前留有些許碎發,英氣颯爽。
兩人一前一后,一人攙扶裴易,一人舉著火折子去樹底下撿掉落的彎刀。
待回身時,李照和平巽已經打完了。
“大師兄,裴師弟沒受什么傷。”千鈺扶著一瘸一拐的裴易走到平巽面前說道。
蔣毓英上下打量了一眼裴易,伸手將他的彎刀收入他腰間的刀鞘之中后,笑道:“裴師弟這下是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吧?”
裴易耷拉著眉眼,可勁兒搭在千鈺身上哼唧。
平巽一臉神色正常地轉頭看了眼裴易,抬手戳了戳他的腦門,說:“餓死你,讓你亂跑。”
“餓也餓了,師兄該消氣。”千鈺誠懇地說道。
“大師兄,別消氣,就得讓他長點記性。”蔣毓英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起哄道。
裴易哼唧的聲音就更大了。
李照這看他們師兄弟對話就愣是一點都沒看明白這群人如何交流的。
于是她反手提劍,抱胸問道:“找個能說清楚話的人出來聊聊?”
“照兒!”
“小照!”
這時,林子外側傳來了阮素素和薛懷略有些焦急的呼喊聲。
也就是聽到喊話了,李照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離開營火很久了,她連忙高聲應了句:“我在這兒!”
裴易趁機扭頭在千鈺耳邊嘀咕了幾句。
千鈺眸光一閃,單手虛拱著說道:“李姑娘,有些話我們的確不能說,但請你相信,我們并沒有想要傷害你的心思。”
“知道我的名字,跟蹤我們,然后說沒有傷害我的心思,這叫我怎么安心?”李照似笑非笑地看著千鈺道。
“是,我知道這話說出去很難令人信服,但我們的確只是恰巧遇到從羌浪驛出來的你們,隨后才想著與你們一道前往殷州的。”千鈺繼續說道。
蔣毓英繞到裴易身后,取了藥膏出來給他脖子上上藥。
疼得有些齜牙咧嘴的裴易聽到自家師兄說漏了嘴,連忙不著痕跡地拍了一下千鈺的背。
“一個不問就知道我的姓氏,一個不問就知道我要去哪兒,幾位,今日要是說不清楚,這路可是不好走了。”李照垂眸放著狠話。
薛懷和阮素素一人握著一根火把,砍開草叢,走了出來。他們在發現有外人在場后,第一時間沖過去將李照護在了身后。
“可有受傷?”阮素素上下摸了摸李照,慌張地問道。
李照搖了搖頭,賣著乖安慰阮素素道:“沒有,阮姐姐放心,沒吃虧呢。”
“沒吃虧那就是交過手了。”薛懷抬劍直指面前這四人,目光上下打量了數次之后,落在平巽手里的彎刀上,問:“建陽宗的人?”
“是,在下平巽。”平巽慢悠悠地答道。
他面色正常,形容舉止也沒有什么醺醺之態,但李照斷定他肯定是喝醉了。
說錯話的千鈺抬手揉了揉額角,說:“我們在出發之前,已經被囑咐過,一定要更跟緊你……”
蔣毓英連忙一把揪住了千鈺后背的衣服,壓低聲音附耳道:“二師兄你瘋了,真要說啊。”
裴易臉上也有相當別扭的神色。
倒是平巽,晃悠了幾下,繼續慢悠悠地說道:“說得,有什么說不得?不就是十日后,殷州有平山劍派辦的比武嗎?頭籌就是一柄鑄劍谷谷主親手打造的玄鐵劍,當世稀有之寶!”
這平巽說話聽上去是顛三倒四,酒后吐真言,其實還是在混淆視聽。
千鈺滾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斂眸抖了抖袖子,將袖擺搭到了小臂上,不再說話了。
李照撥開阮素素,上前一步,看著裴易等人問道:“既然是人人都可以知道的平山比武,為何要遮遮掩掩?”
“若是和李姑娘說了,李姑娘能保證不與外人說嗎?”千鈺反問道。
“這有何難?”李照一擺手,指著阮素素和薛懷繼續說道:“這兩個都是我最信賴的人之一,只要你們坦誠以待,我們自然不會向外泄露你們的一詞一句。”
千鈺仿佛是斟酌了很久,才握拳道:“是,我們的確是受人要挾,才不得不打聽李姑娘你的去向,一路跟蹤李姑娘你到此。”
有點意思。
李照收劍入鞘,手搭在刀鞘的皮革帶子上,問:“誰指使的你?”
火光下,千鈺的臉色變幻莫測。
林中夜風乍起,原本寂靜的蟬突然又開始了此起彼伏的鳴叫,喧鬧不已。
就在李照都快以為他要反悔的時候,他突然開口了。
“何玉然。”
三個字像是驚雷一般炸在李照的耳朵里。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些魑魅魍魎從來沒有停止過覬覦,他們像是水蛭一般,難以擺脫。
“目的是什么?”李照深呼吸了幾口,問道。
既然開了頭,那繼續說下去也就沒有心理包袱了,千鈺語速有些快地繼續說道:“為的什么,李姑娘自己心里想必已經清楚了,如今這九扇門都開了,該拿的九龍寶珠都已經拿了,剩下的就是三秋不夜城了。”
何玉然要李照背上的三秋不夜城。
但他不愿意自己出手。
所以這個任務就交到了其附庸的宗門肩上。
“建陽宗居然愿意當何玉然的狗?”李照十分嘲諷地說了句。
蔣毓英這暴脾氣一聽就有些上火了,她把最后一點藥膏抹完,隨后叉腰走到人前,高聲說道:“李姑娘,這事是我們做得不光彩,可你這狗嘴里也吐不出個象牙來啊!”
她這話一出口,阮素素不樂意了。
“你這小丫頭說什么呢!”阮素素手腕一轉,寒芒閃著光就指向了蔣毓英。
千鈺松開裴易,朝斜前方一步擋住蔣毓英,拱手道:“李姑娘,其實這個差事我們也是被逼無奈接的,自古民不與官斗,這江湖人士說到底,武藝再高強,也還是個民。”
建陽宗在云州。
道貌岸然的何玉然砰著御旨,由云州府官宋文仁領著踏上建陽宗宗門時,就是管無謂,那也得雙膝跪下。
有事弟子服其勞。
這天子的御旨被何玉然一手操持遞到了管無謂的頭上,那么做徒弟的這幾個人自然只能傾巢出動,奮力一搏。
但千鈺凡事都會想多那么幾步。
今日何玉然可以要到御旨讓建陽宗為他效犬馬之勞,那么他日呢?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何玉然這種人的野心尤其是那么容易就被滿足的?
所以他想到了把這件事捅穿到李照面前。
以李照的本事,若她知道何玉然仍然在覬覦著自己的劍,那么她絕對不會繼續坐以待斃。與其當被握在人手里的刀子,不如去做那人要刺的人的伙伴。
餓著裴易也好,誘導裴易迷路也罷,都只是千鈺計劃中的一步。
“何玉然要借建陽宗之手殺人奪劍,無非是不想自己的手沾上舊主女兒的血。李姑娘,就算你有本事殺了我們,何玉然也只會改變計劃,轉調其他人過來奪寶,不如……”千鈺說著,眼中狠厲一閃而過。
“不如讓你們借我的手,殺了何玉然,是吧?”李照如何看不穿千鈺什么把戲?
大家都喜歡借刀殺人,不喜歡雙手沾染上血腥。
關鍵是誰是最后那把刀?
李照就不怕做那把刀,對她而言,的確是殺了何玉然這種背主忘德的狗才叫一勞永逸。
有的狗只有死了,才會停止它的貪欲。
她想了想,問道:“殷州的大比有什么門道嗎?”
這句話聽在千鈺的耳中那就是代表著李照同意了合作,他有些欣喜地松掌又握了握,說道:“你會前往殷州的消息我已經傳給了何玉然,為保三秋不夜城能準確無誤地送到自己手里,何玉然會在大比時親自前往殷州……”
屆時就是殺他的好時機。
在千鈺說這一席話的時候,蔣毓英和裴易始終都保持著一股悲壯的神情,隱約還有一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平巽卻是一直都面色平靜。
他似乎是早就知道了千鈺的全盤計劃。
“我如何信你是真要與我聯手?”李照問道。
千鈺坦然地反問道:“不管李姑娘要不要與我聯手,都得去殷州一趟,不是嗎?既然這樣,又何懼我是真是假?”
啪啪啪。
李照突然撫掌大笑道:“好,王少俠果然是個拿筆桿子的人,句句話都說得恰如其分,讓我無法拒絕。”
王少俠三個字可以說是精準地踩全了千鈺所有的痛點。
但他并沒有惱怒,而是按下裴易和蔣毓英,神色如常道:“李姑娘,在下千鈺,并不姓王。”
阮素素伏在李照耳邊嘀咕道:“這些人的話是不是得讓東閣驗證一下,才能信?”
當然。
李照并不想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和何玉然交手。
就這樣,千鈺四人繼續潛行跟蹤,而李照三人則裝作全然不知情地繼續向殷州進發。
期間李照的馬車經過了抱著簡卿卿的那個女人所說的流民帥統領的浮浪驛。
從外看去,浮浪驛工事堆壘得十分到位,一看就知道是有行軍之人在其中操持。不過李照并沒有看到有人出來,只能看到一些衣衫襤褸的人排著隊在驛門外翹首以盼。
阮素素聽了李照說的,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浮浪驛,說道:“我聽說過這兒。”
“哦?”李照有些詫異地挑眉。
“據說是有一伙逃兵逃到了這浮浪驛,為首的是個校尉,他一路收編了好些流民之后,當上了流民帥,最后在這浮浪驛扎根落腳了。”阮素素倚著車窗托著腮說道,“據說治軍嚴明,這浮浪驛是方圓百里里人人稱頌的好地方。”
“我怎么沒聽說過,日報里寫了?”李照嘬了口沖泡出來的涼茶,問道。
“寫了,但版面很小,而且是孚川地界上的日報,你沒看過很正常。”阮素素解釋道:“這個流民帥叫陳勝,聽說還是符龍飛手底下的校尉,只是不知道他怎么逃出生天的。”
李照一口涼茶噴了出去。
她慌手慌腳地拿著帕子擦了嘴,笑道:“什么?陳勝?那他是不是還有個同伴叫吳廣?”
阮素素有些莫名地搖了搖頭,一邊跟著擦矮桌,一邊說道:“什么吳廣?只他一人是校尉出身,其他人都是他手底下的兵,想來也算不得什么同伴。”
馬車里說話的同時,外頭薛懷喊了句:“小照,素素姐,眼看著要下雨了,咱們干脆別停了,直接過美姑山好了。”
過了浮浪驛,再走百里就是美姑山。
美姑山上多猛獸,若是在山上過夜,還得提防著猛獸,不值當。所以若是過了浮浪驛中途不停,那就得沒日沒夜地趕上兩日。
“披上蓑衣,我們輪流御車。”阮素素扔了一件蓑衣出去給薛懷。
薛懷答了聲好。
不過未時,天色已經灰蒙蒙的了。
果然馬車沒走多久,雨就噼里啪啦地打下來了。李照他們尚有蓑衣和馬車擋雨,后頭跟著的建陽宗四人就有些倒霉了。
“大師兄,都怪你,你要是不喝酒,咱就有錢買馬車了。”裴易擰著身上的雨水,一面朝前掠,一面說道。
蔣毓英瞪了他一眼,斥道:“就算不喝酒,咱們那幾個錢頂多買個驢車。”
“好了,買了車要如何跟蹤?說不過去的,容易被何玉然看出端倪來。”千鈺及時打斷他們的斗嘴,安慰道。
平巽淋了雨,仿佛清醒了一些,聲音涼氣習習:“千鈺,以后這種事,還是得和師父商量。”
這種事?
那種?
裴易和蔣毓英沒聽懂,歪著頭去看千鈺。
千鈺嗯了一聲,十分受教地斂眸說道:“是,師兄,千鈺以后一定會先奏后斬。”
雨越下越大,下得天都黑了下來。
四個人頂著瓢潑大雨走了一段路之后,意外地發現地上有四件蓑衣,雖然上面沾染了些泥點子,但到底還能穿。
“這位李姑娘的性子還真有點捉摸不透。”平巽套上帶泥的蓑衣,若有所思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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