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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樣?”等在門口已久的秦艽直起身子走過去問道。
顧奕竹像是尚未從水牢里的狀態清醒過來一般,森冷地掃了秦艽一眼,爾后愣了幾下,收拾情緒,開口回道:“不如何,不過是一小卒,可能算不得趙毅手上的什么大將。”
說完,他又趕緊問秦艽:“你怎么過來了,小照沒事了?”
沒事?
何止是沒事。
秦艽面上閃過一絲無奈。
李照人在被柳名刀帶回同昌時,第一時間就被送去了他那兒,一是讓他處理李照身上的箭傷,二是讓他看看李照那情況到底是怎么回事。
結果他這一掀開李照衣袍,看到的就是個斑駁不已的殘缺軀殼。
黑色的羽箭洞穿了李照的右肩膀,其下,皮肉已經被絞爛,血將衣袍浸染成了比黑色還要更黑的墨色。而比箭傷更恐怖的,是在李照皮膚上蔓延的那些銀灰色的東西。
如果不是李照平穩起伏的胸口,秦艽恐怕會以為李照已經死了。
震驚過后,秦艽一面伸手扣住李照的手腕,一面去摸她手臂上的那一塊塊的銀灰色斑駁。那東西觸手溫熱,沒有任何異物感,恍若就是長在李照的皮肉上,是她本身的一部分一般。
李照察覺到身側有人,立刻就清醒了,在看清面前的人之后,軟著嗓子喊了一聲左寧。
“你是怎么做到一出門就絕對要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狽的。”秦艽有些責怪意味地輕聲問道。
“我這樣子可見不了人,這些天勞煩左寧你幫我擋一下來訪的人。”李照也不跟他見外,直接坐起來,反手摸著自己背上的傷,口中說道。
她不疼歸不疼,這箭插在背上到底還是不太舒服的。
故而李照擰著眉頭哎喲了一聲,說:“疼得很,左寧你幫我拔了這劍吧,好在你給我的止疼藥夠,不然我可堅持不到你來。”
秦艽聽著她這些話,其實不用想,都知道是假話,但也沒有拆穿,斂眸起身去拿家伙事,開始準備為她拔箭。
最后自然就是秦艽用養傷這個名頭把李照給圈了起來,好讓旁人輕易見不到她。
想到這兒,秦艽又是一聲長嘆,轉而對顧奕竹說道:“人已經沒事了,那一箭雖然看著嚇人,但幸在柳名刀送回來得及時,所以出不了什么岔子。”
聽到秦艽說李照沒事,顧奕竹這才將一直蹙著的眉頭放松下來,他嗯了一聲,說:“里面那個是江玉郎,趙毅丟出來的一個棄子罷了,本以為能從他嘴里撬出點什么,誰知道花了這么些功夫,問到的都是點細枝末節的東西。”
“我原以為,是江玉郎執掌了常云峰,現在看來,會咬人的狗不叫啊。”秦艽稍微有那么一點點的詫異。
畢竟,外面的傳聞都是在說江玉郎稱為了常云峰的新任峰主,帶著常云峰的人去了北境蟄伏,就等著哪一天重回武林。如今看來,那個世人眼中沉默寡言的常云峰大師兄鄭如云,才是那個最終受益者,如江玉郎,也就只能稱為攀附他人的棄子了。
顧奕竹冷哼了一聲,說:“的確,會咬人的狗不叫。只是不知道鄭如云又勾結了誰,江玉郎稱為趙毅的倀鬼,一路上打著趙毅的旗號,可沒少為非作歹。”
青牙和赤脊在同昌外遭遇的這一場追殺并不是第一次了。
從他們從長安起,身后的餓狼就沒有少過,然而這些人往往不是出自趙毅的直接調派,而只是單純地想要攀上趙毅這一棵大樹罷了。
英吉利亞人的出現,令許多原本搖擺不定的人找準了方向。
“趙毅不是什么好人,那位也不是。”秦艽說著,目光看向了東邊,他的好師兄,眼下就陪著那位坐在東邊的望君臺里。
似乎是聽出了秦艽話里對忍冬的不滿,顧奕竹笑了笑,拍著秦艽的肩頭道:“貴師兄是當世君子,所學所見都是舊的仁義禮智信,他擁護那位是正常的。”
忍冬要是不擁護趙頊,那才叫反常,才會讓顧奕竹忌憚。
因為即便是顧奕竹自己,也是花了許久的時間,才接受李照所描繪的新世界,才理解她所要傳遞的思想。
秦艽搖了搖頭,說:“師兄性格看上去是端方溫潤,但其實十分固執。”
而這,也是秦艽始終抱有憂慮的原因。
他知道李照所要做的事,也知道不管是趙頊也好,趙毅也好,趙家的皇位必將被打碎。作為師父的百里霜只要有錢賺,對這些事是向來不在乎的,他也不甚在乎。
與李照相遇之前,秦艽作為醫者,已經見過了太多生死苦難之事,尋常的悲痛往往難以觸動他的心,可他還是被這天下的紛亂給擾得心神無法安寧了。
皇帝是理應存在的嗎?
一旦李照將這個種子埋在諸君的心里,被這亂世一澆灌,生長出來的,自然就是一顆叛逆倔強的芽。
其后,甚至不需要李照再如何去親自引導,光是她拋出去的那些振聾發聵的文章,就足以引發許多人心中的激蕩了。
“我擔心,那位會給同昌帶來災難。”秦艽低聲說道。
這個災難并不是指趙毅的追擊,也不是指他的那些擁躉的蜂擁而至,這個災難指的是趙頊這個皇帝本身。
秦艽擔心一個皇帝的降臨,會讓剛剛步入新思想正規的同昌重新墮回舊日的黑暗中去,叫許多萌芽的種子被封存。
顧奕竹卻是抱有與秦艽相反的看法,他攬著秦艽的肩,說:“要我看,真金不怕火煉。不光是同昌要知道趙頊來了,整個沁園治下都得知道皇帝來了,得知道皇帝在我們手上。”
不光如此,他們還得知道先帝的血脈同樣在沁園手上。
可就算這樣又如何?
沁園照樣是拉起摧毀帝制大旗的那一個!
躲在秦艽的小屋里悠閑的李照自然是不知道屋主秦艽已經快焦慮瘋了,她優哉游哉地抱著那些書,將其分門別類之后,全部送去了顧奕竹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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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李照就開始鉆研九十四留給她的那些道具了。
等到她終于從道具堆里鉆出來時,已經是青牙他們入城的第三天了。青牙和赤脊見不到李照,又見不到顧奕竹,便只能成日抓著柳名刀和仇英嘮叨。仇英被他們叨得煩了,干脆找顧奕竹打了個商量,又詢問了秦艽好幾遍,這才把人領去見李照了。
隨行的還有忍冬。
自從入了同昌之后,忍冬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算是松了一點。
他見了秦艽,見了元胡和辛夷,也去探望了一直沒有蘇醒的白商陸,但他最想見的,還是那日只有一面之緣,不,甚至算不得一面之緣的李照。
作為整個沁園真正的主人,同昌這座鐵壁銅墻之壁壘的首領,李照的意向是忍冬極其在乎的,尤其是在那日城外短暫的相識之后。
李照聽到說有人來了,趕忙換了能將她整個人都罩住的大寬袍子,蒙著臉坐在會客廳里等他們。
赤脊一進屋,瞧著李照這蒙頭蓋臉的樣子,不僅詫異道:“小照你怎么還是這樣?那日的箭傷到底重不重?名刀大哥怎么都不肯同我說,害我擔心了好一陣呢。”
跟在后頭進來的青牙沒有說話,他環視了一圈屋內,目光落在了李照的身上。
這是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從前的青牙與李照之間就沒有什么過密的交集,在過了這么長時間的之后,就更加疏遠里,眼下重見,心中除了些許的熟悉之外,剩下的就只有疏離了,所以他做不到像赤脊那樣熱情相待。
最后進屋的是忍冬。
忍冬還是城外見到的那樣,翩翩公子,遺世而獨立般的清越。
“三位,請坐。”李照起身抬手示意他們落座,自己坐下之后,轉而對離她最近的赤脊說道:“我傷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這箭扎得有些深,傷筋動骨了,不方便出門,所以一直沒去看你們。”
“嗐——”赤脊忙擺了擺手,說:“什么看不看的,你既然受了傷,那肯定是得好好休息的。怪我,不知道你居然傷得這么重,還不知輕重地要見你。”
說著,赤脊起身,想要離開。
青牙伸手將他拽回椅子上,抬眸看向李照,問道:“小照,你已經知道我們帶來了誰,為何不見他,也不問問我們……”
李照截了他的話茬,說:“我不見他,也不問你們。你們是我的朋友,如果你們有困難,來了我這兒,我自當幫助。只是他……昔日我曾與他有過協定,后來我想法變了,擅自毀了約,恐怕他不想見我才是。”
這話說的冠冕堂皇。
其實李照放趙頊進城,并不單單是因為和赤脊和青牙的交情,當然更不是因為忍冬是清風谷的人。她之所以放這么大個麻煩,正是出于和秦艽同樣的憂慮,所以才拿趙頊當試金石來了。
一個皇帝。
一個名正言順,卻又被壓迫著的皇帝。
他的入城,必定會幫李照找出沁園里的那些陰暗角落,找出那些蟄伏在陰影中的舊日之蝥蟲。
這并不是說李照對身邊的人不信任,只是她清楚,一支隊伍的壯大絕對會有魚目混珠的現象,也絕對會有騎墻派藏匿其中。這些人對尋常時候的沁園來說也許是有助益的,可一到危機存亡之際,他們便會露出那可憎的獠牙來,叫沁園措手不及。
“如今陛下正是危難之際,李姑娘這話的意思是,僅讓我們暫住?”忍冬眉峰稍稍抬了些,說完話之后,薄唇微抿成一條直線。
赤脊與忍冬這一路上是不怎么說話的,沒有什么深交的情況下,自然而然就就站在了李照這邊。他擰著眉頭去看忍冬,不滿道:“小照沒這么說啊,忍冬大夫,你不能如此妄下斷論。”
忍冬被赤脊這么一搶白,倒也沒著惱在,還是繃著臉不說話了。
青牙咳了一聲,開了別的話頭:“老大前些日子說,同昌這邊的武備十分出色,小照你能做到這個地方,真是不容易啊。”
話家常,問候,都是拉近距離的一種方式。
李照也沒有駁青牙的面子,溫言說道:“并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我的話,至多算是給他們畫了一個框架,余下的,都是他們自己在努力。”
這話并不是謙虛。
同昌沿線的攻防也好,城中作坊的構架也好,有的地方李照甚至都只是給了一個粗略的藍圖,顧奕竹他們卻硬生生的是把各項設施都給建了起來。
“我剛才……在城里看到了許多高高的黑房子,那是什么”赤脊感興趣地問道。
忍冬擱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輕輕敲擊了幾下,旋即站起來,打斷了赤脊和李照之間的閑談,說:“既然是幾位敘舊,某就不在此做多叨擾了。”
接著,忍冬便要行禮轉身而去。
“師兄這是做什么?走這么急?”正巧跨門而入的秦艽搖著手中玉扇,笑瞇瞇地沖忍冬問道。
秦艽是聽說了忍冬跟著赤脊和青牙上門找李照,這才緊趕慢趕地過來解圍,他擔心自己這位認死理的師兄對李照有不好的觀感,更擔心李照因此對忍冬的印象不好。
“小艽過來是做什么?”忍冬的臉色在看到秦艽后,好上了那么些許。
“師兄好。”秦艽乖覺地行了一禮后,繼續說道:“小照的傷還沒好全,我這每日都還得過來給她換藥呢。”
說完,秦艽一把拉過忍冬,將他重新拽到了屋內。
“既然來了,那就用過午飯再走,也不遲。”李照開了金口,起身說:“忍冬大哥不必這么拘束,我雖然不愿意幫助趙頊重回長安,但只要他在劍南道一日,我便護他一日太平就是了。”
聽了李照這話,忍冬轉眸去看她,像是想要從李照的臉上分辨出她的意圖一般。
秦艽一面回身招呼外頭的人幫著準備午飯,一面促狹地對李照說道:“你可不能沾葷腥啊,我們吃吃喝喝,你看著,喝點湯水和粥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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