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舒終于見到了仁厚堂的女人們。
廊下一個正在做抹茶的女子,十六七歲年紀,穿著粉紅色的衣裙,鵝蛋臉,精心涂了胭脂,人比花嬌。不過她做抹茶時,表情帶著絲不情愿。
距離她幾步開外一張貴妃榻,白色衣裳的女孩子正懶洋洋躺著,用一把紈扇遮在臉上,她身旁幾個丫鬟打扇的打扇,捶腿的捶腿。
這些丫鬟都很臉生,除了那個琴兒。
李月舒猜測這些丫鬟都是沈家的陪嫁丫頭,只不過前一個月新娘子是假新娘子,便沒有必要到王家來,如今真的新娘子回來了,這些陪嫁丫頭便也跟了過來。
聽到院子里“大少夫人”的呼聲四起,沈昌平的扇子從臉上拿了下來,人也從貴妃榻上坐了起來。
她望見一個少婦裊裊娜娜聘聘婷婷走進來,淺藍色對振式收腰托底羅裙,身系軟煙羅,微微有些削肩,肌若凝脂,氣若幽蘭,眸含春水,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
沈昌平望著那走來的少婦,少婦也正望著她。
那目光像是一桿秤,將沈昌平的美貌放在秤上細細掂量。
十四五歲的女孩子,雖然已經做了新嫁娘,但一點沒有嫁為人婦的老成,還是清清爽爽,天真爛漫的氣韻。
女孩子從頭到腳都穿著上好的衣料做成的衣裳,身上戴的首飾,頭上戴的發誓,都透著金貴,那些點綴在發絲上的紫玉、流蘇和女孩子明媚的笑容一起晃得李月舒有些睜不開眼。
身上穿著白色茉莉煙羅軟紗。
隨著她的起身,白色煙籠梅花百水裙就逶迤拖地,那么站著就已經清波流盼,若一株綻放的白梅,香嬌玉嫩,朱唇微啟一笑,便已動人心魂。
美貌,富貴,再看那一張貴妃榻,絕不是王家能有的稀罕之物,一定是沈家的陪嫁。
掌管齊都營建等差事的司空果然是個肥差。
女孩子的美貌,女孩子的富貴,都讓李月舒心里泛起酸水,可是面上她淺笑吟吟,拿出長嫂如母的做派來,上了臺階,伸手握住了女孩子的手,那手是一雙柔軟細嫩的手,握在手里都不由叫人心動。
李月舒一想到王孝健握住這雙手時的感覺,心頭就一陣刺痛。
“怪不得小叔將弟妹藏了個嚴嚴實實,原來是這樣一等一的美人,這樣的美人叫人瞧一眼的確是怪心疼的。”李月舒口蜜腹劍,盡管笑容極盡親和,但眼里的目光卻充滿敵意。
沈昌平聞言卻是小女兒的不好意思的嬌態,她說道:“哎呀,這就是嫂嫂啊,嫂嫂不但人好看,嘴巴也這么甜,我見嫂嫂一眼便已喜歡了嫂嫂,真有些羨慕阿健先我三年就能與嫂嫂同住一個屋檐下,這樣的嫂嫂真叫人愛極了。”
十四五歲的少女笑語晏晏,光明磊落的樣子,可是李月舒卻感覺她話中有話,不由緊張地用余光瞥院子里的下人們,有誰偷笑了?有誰的表情出賣了她?難不成是哪個該死的下人說漏了嘴,不然這新嫁娘怎么會說這么奇怪的話,怎么會將她和王孝健放在一起說。
李月舒心里狐疑還沒有答案,就聽沈昌平又大咧咧笑道:“嫂嫂,其實不是阿健將我藏起來不見嫂嫂,而是這一個月呆在仁厚堂的人根本不是我啊——”
李月舒嚇了一跳,就連埋頭做抹茶的夏麗云也是一下,手里磨好的茶粉灑了一地。
李月舒不可思議看著沈昌平,這丫頭不會蠢到要將替嫁的事放到臺面上說吧?
她與沈昌平從未接觸過,對她的性格完全不了解,沈昌平的人到底如何,李月舒并無把握。
此刻忙將院子里所有丫鬟婆子都趕了出去,趕完才發現自己越矩了,竟將沈昌平的丫頭們也都趕走,正歉然看著沈昌平,沈昌平卻已經拉她在貴妃榻上坐下了。
榻上鋪著軟軟的墊子,坐上去十分舒服,墊子上又不知灑了什么香粉,聞起來令人陶醉。
如果在這榻上躺著,的確是放松身心的。
但是此刻李月舒卻不能放松,緊張看著沈昌平:“弟妹剛才的話是什么意思啊?難道之前嫁過來的人竟不是弟妹嗎?”
“是的,嫂嫂,我逃婚了,所以替嫁的是云表姐。”沈昌平說著就向夏麗云招手,“表姐,抹茶做好了嗎?拿一碗給嫂嫂嘗嘗。”
夏麗云捧了一碗做好的抹茶過來,墨綠的抹茶捧到李月舒眼前時,賣相極好。
沈昌平熱情洋溢介紹道:“嫂嫂,云表姐做的一手好抹茶,這抹茶技藝還是向我母親學的呢。我母親的抹茶技藝不傳親生女兒,卻去傳給云表姐,嫂嫂就能知道云表姐在我們沈家是如何被看重的。”
沈昌平將夏麗云手中的抹茶親自接過捧給李月舒,李月舒接過來喝了一口,甜而不膩,十分爽口。
“嫂嫂喜歡喝啊,以后讓云表姐天天給嫂嫂做,反正云表姐已經給我敬過茶,就是王家的人了,嫂嫂隨便差遣就是了。”
李月舒放下茶碗,打量夏麗云。
十六七歲的女子不如沈昌平來得陽光闊朗,陰沉沉有股子憂郁,與那抹茶的氣息有點相像呢。
李月舒瞥了眼花幾上放著的那一碗自己剛剛喝過的抹茶。
“云表姐,快見過嫂嫂啊。對了,你是相公的妾侍,所以還是喊嫂嫂一聲‘大少夫人’,方不失禮儀。”
夏麗云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喚了李月舒一聲:“大少夫人。”
李月舒此刻委實一頭霧水,有許多疑團需要解開。
她重新問沈昌平:“弟妹,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此刻,院子里都沒有閑人,只有我們姐妹三人,你還是跟嫂嫂說個實話吧。”
沈昌平自然要說的。
她拉住李月舒的手,凝眉說道:“嫂嫂,其實我并不想嫁來王家的,我有心悅之人,奈何兩家婚事是公公生前就商定的,又為了婆婆沖喜,我父親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必須不能悔婚啊,我不想嫁,就只能逃婚了,都怪表姐——”
沈昌平看向夏麗云,眼神哀怨:“如果不是表姐硬要替嫁,我就算逃婚沒成功也不必再來到王家啊,表姐一個人呆在王家,我不放心,這畢竟是我的婚事,讓表姐為我受累一輩子,我于心不忍,誰知道表姐竟然愿意給阿健做妾,可見表姐對阿健真是一往情深,現在倒叫我夾在中間,好好的正妻卻跟插足似的。”
夏麗云的眼睛已經睜得銅鈴一般大,這沈昌平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么。
而李月舒聽著沈昌平的話,心里好震驚:如此說來,她根本就是多此一舉,這沈家大小姐根本就不想嫁來王家,根本就不必她動手她自己就已經逃婚去了,然而夏麗云讓她的計劃落空了。
李月舒看向夏麗云,眼神里掩藏不住的不善。
夏麗云想說什么,卻覺說什么都沒意義,明顯的,這王家大少夫人聽了沈昌平的話之后已經將她當作恬不知恥的女人了。
“表妹,你就不要當著大少夫人出我的糗了,我當初替嫁也是為了解舅父燃眉之急,如今我放下官家小姐的身份不要來王家做妾,還不是因為我與二公子已經……咱們女子的名節太重要了,我也是沒辦法。”
夏麗云說著,用帕子拭淚,委委屈屈,楚楚可憐。
李月舒聲音發冷,面色已僵:“云姨娘的意思是說,你替嫁這一個月,小叔他已經……”
沈昌平忙打斷李月舒,說道:“嫂嫂你可誤會相公了,相公可是跟我發過誓,沒有碰過云表姐一根手指頭呢,相公說了,我是正妻,他怎么可能還沒和正妻圓房,就和一個妾侍……哎呀,嫂嫂,你看我都說了些什么啊,怪不好意思的,嫂嫂你快幫我看看,我的臉紅了沒有?”
沈昌平將那張美不可言的臉湊到李月舒面前來。
李月舒緩和了神色:“弟妹是說,你和小叔還沒有圓房?”
“嫂嫂,我才十四歲,要不是因為要給婆婆沖喜,我父母怎么舍得我這么早嫁人?相公他也是體諒我的,說好了等過兩年我長大了,再同我圓房,可相公畢竟是男子啊,好在還有云表姐代替我。”
沈昌平笑瞇瞇拉過夏麗云,對李月舒說道:“之前表姐是替嫁,相公自然不能越矩,現在不一樣了,云表姐已經是相公的妾侍,就是相公的人,可以代替我盡妻子的本分。就是委屈了表姐要做妾,不過女子一旦癡情起來,是不會在意名分的,嫂嫂你看,云表姐為了能讓我父親答應她來王家做妾,不惜用釵子畫花自己的臉——”
得了沈昌平的指點,李月舒這才看到夏麗云臉上有一道疤痕,不過因為蓋著厚粉,不仔細看并看不出來。
看著巧舌如簧笑面虎一樣的沈昌平,夏麗云心里一陣陣吃驚。
從前,昌平表妹再跋扈,也是個蠢的,現在的昌平表面怎么搬弄起是非來眼都不眨,謊話出自她的口就跟真的一樣。
而沈昌平又拉了李月舒往她的廂房走去,邊走邊說道:“嫂嫂,我特地給云表姐收拾了一間廂房,雖然說妾侍的身份不該住和正妻一模一樣的廂房,可是她既然要代替我好好伺候相公,就得把這屋子收拾得舒舒服服的,不能讓相公住著不舒服,再說云表姐畢竟是官家小姐,若不是因為身世可憐,怎么會來王家做妾?云表姐是個可憐人哪——”
“麗云的身世怎么了?”
夏麗云聽李月舒問,不由緊張握起了拳頭,好在沈昌平并未說出只是搖頭嘆氣:“不提也罷。”
夏麗云的拳頭這才松開了。
“婆婆的身體最近好多了,婆婆跟我說是吃了弟妹從沈家帶來的秘方?”
“早知道我們沈家的秘方可以治好婆婆的病,早送來就好了,我也不用嫁過來,還和心上人從此分離了,嫂嫂,你說,我對相公又沒有男女之情,這樣捆綁一輩子豈不是要做一對怨偶?”
看著沈昌平和李月舒的身影已經進了她的廂房,她皺起眉頭,一臉不忿:沈家哪來什么秘方?還有,沈昌平哪來什么心上人?
此刻,屋頂上的年佑才冷嗤一笑,飛身躍過幾道屋檐,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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