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霽倒在軟榻上,大夫正在給他診脈。
高瘦的少年眉心緊蹙,嘴唇緊抿,臉頰蒼白毫無血色。
“沒有大礙,但是小公爺身體虧虛,這樣日夜兼程的事情,以后還是別做了。”
老大夫是知州大人請來的,一手醫術赫赫有名。
“我給開張方子,你們去取藥煎好,讓小公爺服下,三服即可見效。但后續還需多保養,且不能因為年輕就糟蹋身子。”
老大夫被蘇武親自送了出去,魏瑧進門,挨著軟榻坐下。伸手摸了摸司馬霽的手,一點溫度都沒有。
突然就有點想哭的感覺,她也顧不得別人的眼光,把臉埋進司馬霽的手心,無聲的掉眼淚。
蘇武送了大夫回來,正想進房間,就看到魏瑧坐在榻前,埋著頭,肩膀一聳一聳的,而小公爺虛弱的睜著眼,滿含心疼的看著她。
蘇武退出去,讓人守著房門不許放人進去,自己一躍跳上樹,吹著冷風喝小酒。
喝過藥,司馬霽有了些精神,坐起來跟魏瑧閑聊。
“我過完年打算去贛州。”
“干嘛?”給司馬霽夾菜的手頓了一下,魏瑧好奇的偏頭看他,“你能隨便離開漳州了?”
“陛下派了他四皇叔到漳州,名義上是輔助我,實際上我們都知道什么意思。但好的是這樣一來我也不被限制在漳州那地方了。我上書給陛下,說想要好好學習中原儒家文化,特別是想向魏四叔學習。”
他曾在贛州被人搭救的事情大家都知道,陛下也明白他的潛臺詞,只要司馬霽不跟朝廷對著干,他就算想娶一個農女當夫人也是沒問題的,甚至他還挺樂見其成。
“我不太想吃了。”司馬霽沒有胃口,看著這一桌子菜胃里直翻騰。
魏瑧頓了頓:“不吃不行,你還得喝藥呢。這樣吧,我去給你做點湯餅,少少的,你喝點湯也行。”
司馬霽點頭,非要跟著她一起過去灶房。
灶房那頭兵荒馬亂。趕在兩人過去前,在外面搭了個暖棚出來。
廚娘焦嬸子局促又害怕的站在一邊聽從吩咐。
讓焦嬸子剁了些肉,炒了個肉臊。面粉揉得比較干,絞了蔬菜汁進去,三種顏色的面條全部搓成小魚仔兒大小。燉著肉骨頭雞骨頭的老湯舀上小半鍋,燒開倒入面魚兒,等到浮起后,燙入青菜,調味,最后澆上一勺肉臊齊活。
東西簡簡單單,但熱乎乎的,顏色鮮艷明亮,一看就讓人有好胃口。
用瓦罐盛了一小罐,剩下的給蘇武他們分享。
“嘗嘗,這味道不錯的。”
勺子舀了一根面魚兒進嘴,面條勁道有嚼勁,又不會糊糊黏黏的,再喝一口湯,微微帶了些酸辣味,刺激著胃口大開。
只讓他吃了半罐就不許再吃。
“這面食一口氣吃多了容易積食,你這幾日胃不好不容易消克,盡量少吃多餐。”
照顧著司馬霽漱口后,兩人換了地方坐下聊天。
“剛才聽說魏家祖姑奶奶招你去見她?”司馬霽捻著棋子下定,“你不去,她會生氣的吧。”
“生氣就生氣好了。”魏瑧完全沒放心上,“我尊老,但不代表我就必須要按照別人的要求生活。魏家不肯承認我也沒什么,天下之大,又不是只有魏家的人才能姓魏,也不是只有魏家的人才能活下去。”
看著魏瑧眉宇間淡然的神情,司馬霽突然就覺得心不慌了。
“嗯,再不濟你還可以來漳州,我保護你。”
“是啊是啊,還有你這個大靠山呢。”
魏瑧甜甜一笑:“現在,大靠山你輸了。該去吃藥休息,晚上我給你做好吃的。”
司馬霽也露出個同款的單純笑容,吃了藥后乖乖回房休息。
“三小姐,魏家的人還在前廳等著。”
魏瑧慢條斯理的喝了杯中水,坐了片刻才起身出門。
一路上魏家人不停的給她說面對祖姑奶奶時要如何如何,魏瑧一個眼神都懶得給,一個字都懶得說。
到了之后,負責引客的侍婢出來說祖姑奶奶休息了,讓魏瑧在院子里等一會兒。
她勾勾嘴角,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三姑娘,請三思。”
魏瑧腳下步子不停,直接往門口走,幾個侍婢橫移過來想要攔住她。
“怎么,要逼我動手?”
話音一落,魏瑧直接出腳踢中了站最前面那人,周圍立馬冒出一圈護衛。魏瑧眼神一冷,骨哨聲響起,便從墻外躍進來好幾個黑衣人,直接刀劍對峙。
“要打是嗎?”魏瑧一轉身,馬鞭不知何時已經在手,直接一揚,啪嗒一聲,放在游廊邊上的花瓶跌落在地,碎成幾塊,“不讓開,下一鞭我可不知道會在哪里。”
“你們在鬧什么。”
一道蒼老而淡然的聲音響起。魏瑧抬頭看去,一個衣著算不上華貴,眉眼間依然有些凌厲之色的老太太杵著拐杖披著大麾站在房間門口。
“魏家的待客之道果然是從上到下都是惡心人的。”
老太太眉心微微一蹙,看向一旁抖得不行的侍婢。那侍婢在老太太的目光下終于堅持不住,跪伏在地,顫抖著聲音解釋。
“三小姐來,婢說老太太在休息,請她稍等。”
“是嗎?不是讓我在院子里站著等?”
侍婢臉色慘白,顆顆汗珠在這么冷的天氣里也不住的滾落。
“小姑娘家家,一天到晚喊打喊殺的干什么。”老太太轉身往屋里走,“進來吧,外面天怪冷的。”
魏瑧收起鞭子,站在原地想了片刻,提腳往屋里走。路過那個侍婢的時候,眼角余光都沒分一絲給她。
室內燒了碳,暖烘烘的。對魏瑧來說,這個溫度有些高了,讓她微微發熱。
老太太不吭聲,她也不吭聲,兩人無言相對而坐。
不是她不懂禮貌,她實在膩煩這些世家貴族,一個個不事生產就知道擺架子。以前還覺得魏家不錯,現在看來,魏家都這樣了,其他家恐怕更讓人難受。相比之下,漳州那些世家雖然沒有北地這些家底深厚,卻更鮮活,也更好打交道。
若用一個對比,那就是北地的人宛如行將就木的老人,注重的是規矩是尊卑。而南方的人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壯年,拼心計拼手段,只要你強我就服你。
一個文明的延續,少不了傳承,也少不了開拓。但就魏瑧個人來說,她寧愿跟那些千年的狐貍說聊齋,也不想跟這些一言一行一個字都要講規矩的老人坐下來喝茶。
魏老太太看了眼魏瑧,臉上表情不顯,甚至都不曾開口說話。
坐了好一會兒,換其他人都覺得如坐針氈了,可魏瑧還是老神在在的捧著茶杯喝茶,目光就凝聚在茶杯上,就像是手里捧著多珍貴的東西,值得她細細描摹一般。
差不多坐了有半個時辰后,魏老太太讓人取來一個木匣子。
“這些東西你帶回去吧,隨便你給誰都行。”老太太臉上終于浮現一抹釋然,“以后你自己好好過活。你外祖那邊,你多看著點。”
“不勞老太太費心,我外祖自然我會照顧。”
老太太勾了勾嘴角,點點頭。
魏瑧抱著匣子出了魏老太太住的院子,一臉冷漠的上馬疾馳而去。追著她出來的幾個魏家年輕人到門口的時候,連馬蹄印都看不到了。
“老太太,婢已經問過,那賤婢是收了十七娘的銀錢,要給三姑娘一個下馬威。”
之前讓兄弟們為難魏瑧失敗了還不肯罷休,這次還要使手段。幸好她不敢做別的,只是想要惡心惡心魏瑧。也是因為她覺得誰都不敢沖撞了祖姑奶奶,誰知道那位姑娘就不是個忍氣吞聲的人。
“十七娘也該出嫁了,回頭讓族里給她相看好,明年把婚事辦了吧。”
老太太也沒說那個替十七娘辦事的侍婢要如何處置,但是自這事兒之后便沒有人在魏家老宅見過她。只多年后,有人在冰天雪地的農莊里見到過一肖似她的老農婦。聽她周圍的人說,這人曾經也是大戶人家的侍婢。
魏瑧回到自己房間,坐下來沉默了很久,最后才打開了那個匣子。
入眼是一套完整的紅寶石頭面,下面是零碎的一些首飾,再下面的夾層里,有一封書信和一疊銀票。
魏瑧沒有打開那封信。手指輕輕拂過那套頭面,最后沉默的合上。
“三小姐,知州小姐下了帖子請小姐過府游玩。”
魏瑧蹙眉。這位知州小姐也不是才知道她在這里,之前一點表示沒有,怎么突然就想起宴請她了?
但是司馬霽還在人家家的別院住著,她怎么著也得給這個面子。
回了帖子定了時間,魏瑧還挺有閑心的去做了一身衣服。畢竟要出席那樣的場合,穿舊衣裳就不太合適了。
三天后,魏瑧應邀赴約。
知州的小女兒今年十五,剛及笄,已經定了人家,是杭州一位員外郎之子。
她長得不說特別漂亮,但是很耐看,性格溫潤,沒有一點攻擊性。
“今日請魏三小姐來,其實是有一件事想要與你知曉。”
桂二小姐也沒兜圈子,場面話說完之后,就摒退了下人,悄聲與魏瑧道來原委。
“三小姐可知首輔大人?”
“自然是知道的。”平民可以不知陛下是誰,卻不會有人不知首輔是誰。
“首輔大人的妻子乃長公主,他夫妻二人無子,育有一女,今年十二。”桂二小姐低眉斂目的緩聲道,“此前有人聞說首輔千金心悅何家大少爺,但是何家趁著首輔千金年幼,直接給何大少爺定了親事。而且首輔大人也不愿意跟何家扯上關系,所以這事兒知道的人不多。”
“你的意思,是首輔千金專程趕來找我麻煩的?”
魏瑧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但想想魏家那些人,她又覺得能夠理解了。
“現在不清楚,但是首輔千金這個人脾氣不太好,京城里很多貴女都避著她。我感覺她有八成可能是沖著你來的。”
魏瑧點點頭,收了桂二小姐賣的好。轉頭,她講了些桂二小姐喜歡聽的,關于江南,關于揚州那邊的風土人情和人際關系。
揚州一帶的人際關系她能知道還真是個意外。
歸功于五叔這一路上的八卦,她對江南的各個世家之間的關系有了比較膚淺的了解。但即便如此,比起長居北地的桂二小姐來說,已經是非常難得的消息來源。
“二姐姐的性子跟我認識的何大姐姐好像,你們倆一定可以做好朋友的。”
魏瑧決定回頭就給何大姐姐去信,給她介紹一個新伙伴。不見面又怎么樣,書信往來也可。
再說了,人這一輩子長著呢,說不定兜兜轉轉就聚到一起了。
兩人不說相談甚歡,也算得上酒逢知己。
桂二小姐擅音律通棋藝,詩詞歌賦上只能說一般,但比起南邊的貴女們,那簡直分分鐘才女出世。
讓桂二小姐也心里驚訝的是魏瑧。明明所有的資料都說她是個無父無母得農女出身,可這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女紅中饋就沒有她不懂的。當然,也不可能所有都擅長,但是單拎出來,每一樣都能達到中上水平。其中有幾樣便是她兄長只怕也不如。
由此桂二小姐也明白為啥魏家那幾個女郎會為難她了。這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她們從小金尊玉貴的養大,結果連個小農女都比不過,心里憋悶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再情有可原,攛掇自家兄弟對付一個女孩子,這種手段太下作了。
從知州府上回到家,司馬霽跟蘇武在院中對弈。
養了幾日,司馬霽的氣色好了很多,雖然還是瘦削蒼白,但唇色終于有點血氣了。
“看,這是桂二小姐送我的禮物。”魏瑧坐下來就開始獻寶,“這個座屏是桂二小姐家鄉的手藝,可漂亮了。”
要說價值,其實也不算多高,但是里面嵌的畫很有意境,是閨閣女孩兒們都喜歡的。
“阿瑧喜歡這些,我讓人去給你搜尋。”
“不要啦。”魏瑧笑瞇瞇的看著他,“禮物不在乎多貴重多精致,要在乎心意。我又不賣這個,要那么多干嘛?”
她見到侍婢端過來一碗藥,下意識的伸手接過聞了聞。
“站住!”聽到她的聲音,那侍婢托盤一扔就想跑,被蘇武一柄長劍壓著脖子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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