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徐冽
馮昆其人,最有個好色的名聲。
大齊律明定不許官員狎妓,但實際上這種事絕不可能令行禁止,不過是朝臣們心照不宣罷了。
沒有人敢大搖大擺的逛青樓,甚至還有些暗門子,養著身嬌肉貴的絕色女孩兒,或是清秀俊逸的小郎君,就專供朝中官員尋樂的。
馮昆早在兩年前從暗娼門里花百金贖了個十七歲的女孩兒,沒敢過明路納妾,更沒敢帶回家,在奎敘街置了宅子,把人養在了那里。
但馮昆府上有個良妾姓柳,是他母親遠房的一個外甥女,他成婚多年正室無所出,他母親這才給他納柳氏為妾。
偏偏柳氏拈酸吃醋最是一把好手,后來也不知道是怎么鬧開的,跑到奎敘街馮昆的外室那兒大鬧了一場。
馮昆自然臉上無光,更怕被人深究拿住把柄,悄悄地送走了外室,卻也為此而深以柳氏為惡。
人家家宅房里的那點事,趙盈不得而知,但柳氏一脖子吊死在家里,卻驚動了柳家人。
既是良妾,便不是隨意打殺的奴籍,柳家爹娘肯把女兒送進馮家做妾,也是看上了馮家老夫人肯給銀子養著他們。
閨女死了,往后活命的銀子就斷了,便跑去馮家大鬧,一時要告官,一時又要馮昆償命的。
但說起來奇怪的是,這事兒竟并沒有驚動朝中人。
原本這樣的風流韻事,該鬧得滿城風雨,竟無人知曉。
趙盈還是前世調查陳士德的時候,才查出痕跡,深查下去,知道還有這么一樁丑事。
彼時陳士德舅舅家里的小兒子手上過著一樁官司,正交大理寺復核,陳士德便以馮昆狎妓,且為外室賤籍逼死良妾一事,同馮昆做了筆見不得人的交易。
當年她以此在太極殿上告發陳士德身為御史,以權謀私時,劉寄之還為保馮昆跟她對著干了兩場,著實把她氣的不輕。
看樣子,趙承衍是真的知道了。
趙盈眉心一跳:“馮昆狎妓,為外室逼死良妾的事,皇叔真知道?”
趙承衍笑意斂了三分:“我倒是比較好奇,你怎么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的?”
她不答反問:“那皇叔也知道陳士德和馮昆做的交易了?”
“你這個語氣口吻,是覺得我沒在朝上告發他二人,辦的很不地道?”
她說不敢,但明顯咬著牙的笑反而讓趙承衍覺得敷衍。
“我一貫就是這樣的人,他們做什么與我無關,朝堂之上一團濁氣,難道是怪我?”
君清臣明,怪趙承衍什么呢?
趙盈無言以對。
官官相護,結黨營私,甚至立場不同都能達成莫名其妙的共識,欺上瞞下,這樣的局面,說到底還是昭寧帝一手造成的。
她還覺得,沈殿臣“功勞”頗高。
趙承衍看她眉眼間有了三分乖巧,心情才好了些:“這事兒當年就是劉寄之和陳士德聯手壓下去的,不然馮昆這個大理寺少卿早干不成了。倒是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薛閑亭跟我說的。”她信口胡謅,“他有一幫子狐朋狗友,京城里的好多事,他一打聽一個準兒,就是犄角旮旯里的打架斗毆,他說不定都知道,是你們以為他不知道而已。”
趙承衍看她說的一本正經,想想薛閑亭素日里的做派……那并不是個招貓逗狗的紈绔子弟,不過他結交朋友也真不挑門第出身,就是街頭的乞丐,他一時看得順眼的,也能跟人家坐在一起喝上兩杯。
是有這個可能,但也有說不通的地方。
廣寧侯可不是個溫和的脾氣。
他當年要是知道馮昆和陳士德這點兒破事,早鬧到太極殿上去了,不把這兩個混賬東西罷官貶黜是絕不會罷休的。
兩年前薛閑亭十八,才入朝不久,這種事情有可能瞞著廣寧侯而轉頭告訴趙盈嗎?
趙承衍的輕笑鉆進趙盈耳朵里,她后背繃緊:“皇叔不信?”
“你猜我信不信?”
跟他說話真的好沒意思。
他什么都知道,就算不知道的,也能裝出一副“我都知道”的樣子。
居高臨下,把人都給看穿了。
趙盈懶得理他:“皇叔不信也沒辦法,正經八百就是他告訴我的,您要是不信,等他從西北回來,問他去就是了。”
他要能從薛閑亭嘴里問出個實話才有鬼了。
薛閑亭那點心思全寫在臉上,滿京城里又有誰不知道,廣寧侯府的世子爺滿心滿眼只永嘉公主一人,事事以永嘉公主為先,趙盈說的話,怕不是比薛閑亭他娘說的還管用。
何況他沒興趣去套話,所以她愛怎么說都隨便吧。
“你打算什么時候拿陳士德開刀?”
趙盈暗暗松口氣:“表哥說杜三郎那兒最遲明日就能有消息,我是想著能從來興賭坊下手,就沒必要拿馮昆這事兒做文章。我先拿賭坊的事開設了司隸院,再憑他和馮昆的勾結扳倒他來立威,一舉兩得,最合適不過。”
趙承衍嘖聲嘆,還不是怕到了皇帝跟前解釋不清楚從何得知此事。
死鴨子嘴硬。
“既然明日就能有消息,有關設立司隸院的事,你擬個章程給我吧。”趙承衍眉眼顯出疲倦來,似乎應付她耗費了不少精神。
趙盈看著心里不爽:“要我擬什么章程?”
他眼皮突突的跳:“你打算當個甩手掌柜嗎?”
請了一尊大佛就是難伺候,趙盈在心里又罵了他兩句。
昔年她掌權攝政,做什么不是一句話的事,手底下自有人鞍前馬后,把什么都準備好。
還說什么縱著她,提點著她呢,這點事都不肯替她辦好。
趙盈眼皮一掀,分明翻了個白眼:“我跟皇叔開玩笑呢,章程我早擬定了,一會兒就給皇叔送來。”
趙承衍真覺得心累,他過了多少年的清閑日子了,突然攤上個她,結果小丫頭還要動不動給他臉色看。
嘴上說要敬著他,供著他,不敢拿他當門客謀臣看待,可干的都是什么事兒?
“你口述吧。”
趙盈剛打算起身告辭,想請他歇著養精神去,捎帶著再擠兌他兩句,他突然就開了尊口。
“我——”
趙盈那股子勁兒噌的一下就上來了。
她是真想照著他臉上來一拳!
到底誰慣的趙承衍這么多的臭毛病!
她以前是真覺得趙承衍休休有容!
她垂頭喪氣,偏偏又不能打不能罵,連頤指氣使她都不敢。
趙承衍看她氣急敗壞又不敢發作,只能蔫兒頭耷拉腦的萎靡下去,臉上倦色都褪去三分:“你怎么?”
“沒什么,那我說給皇叔聽。”她一臉假笑,語氣生硬,“我不需要那么多人,以我為司隸令,下置司隸監為三品,左右司隸平為四品,司隸史十人為六品,余下設司隸院巡察若干,也就夠了。”
趙承衍瞇了瞇眼:“你連吏部該考慮的都考慮好了啊?”
“我自己的人,品階當然我來擬,吏部能有什么異議?”
那是,她親舅舅是吏部侍郎,上面雖然有個尚書管著,但吏部尚書今歲五十,也到了該辭官致仕的年紀,又從來是個和稀泥的主兒,六部之中吏部最重,可就數王尚書最沒架子。
等他退了,尚書一職還不是非宋昭陽莫屬。
她盤算的挺好。
趙承衍瞥她一眼:“各司其職?”
趙盈挑眉:“司隸監是我的左膀右臂,管逮捕審問。左司隸平,掌詔獄,右司隸平專管外派大小事務,離京取證、調查外阜官員等。十個司隸史我是沖著三省六部外加一個大理寺設立的。剩下的若干巡察就是跑腿兒用。”
“逮捕審問,掌平詔獄,離京取證,調查外阜官員?”
趙承衍才舒展的眉心又蹙攏起來,越聽越擰的緊:“你把前朝廷尉干的事兒,并到你司隸院中?趙盈,這可不是專司監察百官那么簡單了吧?”
“我現在并不用著啊。”趙盈一點兒也不心虛,迎著他審視的目光對上去,“這是為將來做準備罷了,以后管保有用。我既拿了陳士德做文章,開設司隸院,當然要一步到位。難道等時日長久,再向父皇奏請這些?只怕到那時候更難。”
她還真是……她現在是方便了,把難題全都拋給他。
監察百官好說,陳士德身為御史中丞,給人拿住了把柄,那就說明御史臺是真的很可能存在上下勾結,瞞天過海的情況,另再設立監察機構,與御史臺并立,而又能凌駕于御史臺之上,由皇族中人坐鎮,當然合情合理。
況且趙盈身為公主,如今無人知她有做皇太女的心,頂天了也不過覺得她為趙澈鋪路,只要昭寧帝點頭,又有他力薦,鬧是肯定鬧一場,但不至于收不了場。
可是連詔獄都復設了……
趙盈看出他的為難,自知此事是難辦,便和軟了些:“萬事開頭難,我知要皇叔去向父皇提議,得罪朝臣,是很為難皇叔的。可難道將皇叔所說這些摒除,此事就容易了?”
難和難上加難,她非要選擇后者。
“你該不會還想告訴我,逮捕審問與復設詔獄,你將來也是要親自過問的吧?”
她從趙承衍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森然。
實在是太難得一見了。
他面皮繃緊了,這樣的質問,像是動怒的前兆。
可趙盈真沒見過他發脾氣什么樣,也不能以常人發怒前兆來判斷趙承衍。
前世最狠辣的時候,她又不是沒嚴刑逼供過,這雙手連血都不知沾染了多少,還怕這個?
只是趙承衍對此仿佛是相當的不滿。
她無意欺瞞,沉默須臾,悶聲道:“難道流血殺人皇叔不怕,掌平詔獄皇叔反要攔我了?我要做個只知踏春賞景,閣樓繡花的閨中女孩兒,還何必謀劃這些事?”
她總是這樣理直氣壯。
趙承衍改以雙手掌心撐在額前,低下頭去。
趙盈能偶爾聽見極短促的嘆息聲,面上的冷硬融化開:“皇叔是個最通透的人,怎么在這上頭想不開呢?”
“你母妃在天有靈,見你這般行事,只會痛心疾首。”
他聲音沉悶,不復往日清冽,抬頭看她,眼底也多是憐愛:“我心中確然矛盾重重。你所言與你所謀,都不錯,我方才試探你諸多,你未知難而退,反倒見招拆招,我想不通你是跟誰學來的這些本事,但這本事是你的,就誰也拿不走。
生在皇家,長在禁庭,有這一身本事,你這一輩子也不怕吃虧了。
但我又總想起你母妃來——她過身時你才六歲,她若還在世,一定希望你做個最普通的女孩兒,嫁人生子,安穩度日。”
“皇叔,你……”
趙盈失了聲音。
她第一次從趙承衍的口中聽到她的母妃。
趙承衍垂下手,十幾年不在人前流露出真情實感,他適才實在是沒能忍住。
隱忍這么多年,內心深處對宋氏的那些憐憫,愧疚,甚至是些許情難自持,在這一刻,突然就迸發了。
他緩了半天,才勉強克制下去:“但我看你這樣,是不肯聽人勸了。只是元元你要記住,本心向善,這是我要你必須做到的堅守,明不明白?”
哪怕從廝殺中拼出一條血路,也別忘了人世間的真善美嗎?
趙盈很想問問他,那她的母妃又算什么?內宮中的丑陋,骯臟與卑鄙,奪嫡爭儲的爾虞我詐,又算什么呢?
可話到嘴邊,什么也問不出口了。
她有些怕。
她確實不懂趙承衍。
他對母妃到底是什么感情……趙盈甚至不敢深究。
于是只能怔怔頷首:“我明白,那皇叔,司隸院這事兒……”
趙承衍擺手:“就依你所言,另外我給你個可用之人。”
意外之喜?是因為她?還是因為母妃?
趙盈強壓下問出口的沖動,緩聲問:“什么人?”
“徐冽。”
禁軍統領徐照庶子,六年前的武狀元,徐照當殿請旨,硬生生把他的武狀元給……請沒了。
趙盈啞然:“當年徐統領因他私去武考,后來請旨摘了他的狀元名,打那以后,他不就……離開京城,尋不到人了嗎?”
趙承衍臉上的表情更像是譏笑,細看又只是唇角微揚:“徐照是個一根筋,徐冽當我的暗衛有四年了。人給你,你要藏著用,或是擺到臺面上,放到你的司隸院,都隨你的便,徐照要是找你麻煩,我替你應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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