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思慮周全
入夜的燕王府燭火通明,四下已掌起燈,不上夜當值的婢女奴才各自歇去,偌大的王府只剩下靜謐,沒有了白日的熱鬧與喧囂。
夜色下的趙承衍愈發清寒孤傲。
他不發一言,連趙盈那那兩句狀似解釋或安撫的話,也置若罔聞。
趙盈知道事情沒完,只能跟著他走。
長亭還在忙著安置劉榮的事,只有長路跟著在書房伺候。
趙承衍心情不佳,把煩躁掛在了臉上,是少有的事。
長路從小伺候他,奉完了茶,見他那模樣,掖著手就退了出去,守在書房門口。
趙盈坦然落座,在趙承衍來回踱步時,她反倒沒事兒人一樣,執盞吃茶。
趙承衍倏爾駐足:“你以后就打算這樣行事了?”
她小臉上揚起三分笑意:“我還以為皇叔再不打算同我說話了。”
他看她沒心沒肺的模樣,頭疼不已:“你不用撒嬌討好。”
她便斂去笑容:“如何行事,不都是為形勢所迫嗎?”
她伶牙俐齒,連趙承衍都尋不出話來反駁她,只是覺得郁悶。
好好的孩子,在他眼前那樣行事,出手那樣快,下手那樣狠,從來沒見過血的尊貴女孩兒,一點不怕,一點不慌,他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可她實實在在就是趙盈。
趙承衍沒去坐,靠在書案上,清冷著一把嗓音問她:“那你現在打算怎么做?”
趙盈意外道:“皇叔是全憑我自己拿主意了嗎?”
她主意太大了,饒是在他面前,為著把底兒全交了,也不肯再裝乖巧。
就算他有心提點,她也未必會聽。
于是他嗯了聲:“你且說,我且聽,你有說的不對之處,我指點你,但聽不聽我的,我管不著你。”
這應該算是一種變相的妥協與讓步。
趙盈心中喜悅,面上卻不顯露:“本來我可以謊稱重傷,把劉榮放出去與出錢買兇之人接頭,設下圈套將人生擒,再順藤摸瓜查下去。”
那一聲本來,就注定了后話一定有但是。
趙承衍心下了然:“司隸院的事就一刻也不想多等了?”
“杜知邑從白家老爺手上得到了陳士德的罪證,是他近十年來的賬本,今夜表哥帶我出府,就是出城去見杜知邑。”趙盈答非所問,語氣平平,“那些賬本我粗略看過,若依大齊律,足夠陳士德死十次。今夜設伏截殺我,皇叔又焉知不是為此事而來呢?”
陳士德貪贓枉法,趙承衍一點也不意外,更不生氣。
可將截殺趙盈與此事聯系起來……
“可你現在放了劉榮,打草驚蛇,以后再想把人揪出來,就難了。”
“我托了表哥明日去尋杜知邑,讓他把那些賬本帶回王府來,此事盡早定下為好,所以本來就打算今夜與皇叔商議,統一一下口徑,最好是后日早朝,皇叔就把上奏。”趙盈坐直了,心思百轉千回,“等劉榮醒了,就把人給放了吧。”
趙承衍皺眉道:“放他回去,就當他今夜為徐冽所傷而失手,就當你不曾活捉他?”
她說是,還是笑盈盈的模樣:“皇叔手上有陳士德的罪證,我今夜又險些被人截殺,這不就是最完美的說辭嗎?”
她挑眉又揚聲,見趙承衍也沒有要開口問一問的意思,自顧自繼續說:“來興賭坊本來就是我因留雁一事先盯上的,順藤摸瓜查到了陳士德,今夜乃是白老爺約我出城相見,將陳士德的賬本拿給我看,而截殺我的人,知我行蹤,知我出城所為何事,這才在我回城路上攔截。
我受了驚嚇,將此事原原本本告知皇叔,皇叔你帶著奏本上殿,參陳士德貪贓枉法,買兇截殺當朝公主,他御史臺沆瀣一氣,欺上瞞下,請旨設立司隸院,督查百官,這不是順理成章?”
順理成章的將截殺一事推到陳士德的頭上去。
這是踩在昭寧帝的底線上的。
趙承衍咂舌:“你父皇要是當場發落,砍了陳士德呢?”
“有皇叔在,自然能暫且保下他一條狗命。”
她說話粗鄙,又引得趙承衍攏眉。
趙盈一吐舌,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他身上本來就可以挖出更多的秘密,但這些秘密,未必是刑部與大理寺敢審出來的,畢竟都敢截殺我了,陳士德背后的人,非皇族非宗親,誰敢過問?
如此一來,設立司隸院更加迫在眉睫,到時候父皇為形勢,也為我,說不得朝臣再折騰,他也一橫心就拍板定下了。”
不得不說,她想的確實周到。
單憑一個陳士德,如何敢截殺趙盈呢?
趙盈的性命受到威脅,昭寧帝就忍不了。
她也不怕昭寧帝會把她弄回宮里,橫豎她撒撒嬌,就一切都好說的。
趙承衍深吸口氣,又把那口氣長舒出去:“那截殺的事情你又怎么說?”
趙盈眉心微動。
于趙承衍而言,最要緊的,大概是揪出背后主使之人,而不是她的司隸院。
趙盈心下動容:“孔家的祖籍,不是在淮陰嗎?那這個揚州孔府,皇叔知道嗎?”
“那是孔家的分支。”趙承衍揉了揉眉心,“當年孔家分了宗的,孔淑妃這一脈是淮陰孔家,如今揚州孔家的家主,是她嫡親三叔,族中為官的不多,還是花銀子捐的散官,圖個好聽,經商者更多些。”
人好冒充,名也好冒充,可是帶著族徽的玉佩……
“先把玉佩拿到手,也不怕劉榮跑了。他雖是亡命之徒,可現在也怕咱們放出風去,說他出賣了主顧。到時候朝廷要發海捕文書捉拿他,買兇之人也不會放過他,他又失了規矩,供出主顧,江湖上也混不下去的。”
趙盈點著手背,邊想邊說:“放他走,事情既然沒成,玉佩他也不必還回去,就讓他把徐冽之事告訴他們,把定金也悉數退還,今夜失手,就當他心中有愧,不收錢,再伺機來殺我,當時給主顧一個交代,皇叔覺得怎么樣?”
劉榮現在為了活命,也只能為她所用。
她這樣交代,劉榮也不會不聽。
趙承衍看得明白。
那要真是個有骨氣,寧死不屈的,今夜就一個字也不會吐口。
既然開了口,那便不是什么英雄好漢。
劉榮剛好就是亡命之徒中最沒出息的那一種。
他活著,只是為了錢財而已。
“一千兩黃金你補給他?”
趙盈理直氣壯道:“陳士德的罪狀揭發,少不得要抄家,我不信陳家還搜刮不出一千兩黃金來。”
這丫頭——
“你查抄貪官家產,是為了填滿你自己的錢袋嗎?”
“他能貪,我不能?”趙盈揚聲反問,一點兒也不心虛,“況且我也不是拿這錢去揮霍靡費,是用在正經事上的。”
好一個正經事。
人家花一千兩黃金買她項上人頭,她就反用一千兩黃金加脅迫把殺手送回到人家身邊去。
真是正經事啊。
趙承衍只覺得無話可說。
她有時心思刁鉆,連他都覺得實在老謀深算,哪里像個十四歲的女孩兒。
他久不開口,趙盈多看了兩眼:“皇叔不說話,我就當皇叔答應了?”
“你把什么都盤算清楚了,不是在與我商量,只是在知會我而已。”趙承衍橫去一眼,連冷笑都懶得給她了,“拿了帶著孔家族徽的玉佩,放了劉榮回去當奸細,打算什么時候收網?”
“事情總要一件接著一件辦,等陳士德把該吐的吐干凈,等西北事情徹底了結,也等——”
前世這一年的除夕,趙清在宮宴上多吃了兩杯酒,先行離席,隔天宮中鬧起來,他把馮皇后宮里貼身伺候的大宮女給睡了。
那是馮皇后用了十四年的大宮女,除了馮皇后的陪嫁丫頭外,鳳仁宮中數她有體面。
若是個尋常的小宮娥,至多去請個罪,馮皇后一向偽善,說不得順手也就賞給趙清了。
趙盈還記得前世姜家拿此事大做文章,昭寧帝被朝臣吵的頭疼,后來大筆一揮,把趙清發落到了涼州去駐軍三年。
后來的很多事,趙盈都覺得是她未能及早籌謀,若不然趙清無論如何也去不到軍中。
現而今想來,昭寧帝當年未必是真心想要處置趙清,他不過是在三個兒子里挑挑揀揀,也想看看,到底哪一個是最心狠手辣,最像他的。
所以即便趙清身體弱些,他也一樣給了趙清機會。
要不是涼州三年,趙清也不可能有機會帶兵闖宮,險些逼死他們。
她沉默著,根本就是走了神。
趙承衍重重咳嗽:“也等什么?”
“也等我哪日心情不好,就收拾他們。”
他二人都明白,事情未必那么簡單。
就算是孔家要殺她,順勢栽贓,也不至于動用揚州孔府的人,更沒必要把自己家的玉佩給出去。
冒著誅九族的風險,沒人不怕那個萬一。
萬一失手,就沒有退路。
朝堂起起落落數十載,誰還不是個老狐貍了,這種下下之策,太難說了。
趙承衍有心開口,但看看趙盈那德行,他料定小姑娘心里什么都清楚,說了也是白費口舌。
端看她想不想整治孔家而已。
趙承衍又頭疼起來,近來遇上趙盈的事,他總是感到頭疼。
當初母后把人送到他的王府來,他就知道這是個燙手山芋,他真是有先見之明,一點也沒料錯。
這何止是燙手山芋,還是個甩不掉的大麻煩。
偏偏他答應攬下來了。
趙承衍想想還是有些生氣的,開口就攆人:“去睡你的覺吧,看著你就心煩。”
趙盈才要起身,聽見后半句,愣在原地不肯動:“從前夸我聰慧伶俐,而且我花容月貌,有傾國之姿,皇叔怎么看見我就心煩?不是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雖是皇叔親侄女,這話不太合適,但確確實實就是這么個道理,難道不該賞心悅目?”
趙承衍又被她給氣笑了:“你這些市井潑皮氣是跟薛閑亭學來的?還是跟宋二姑娘學來的?”
“我說的全是實話,怎么是市井潑皮?”她非要跟他爭個高低不可,“與我一般大的小姑娘,便是比我年長的,皇叔還見過比我好看的嗎?”
他見過。
“你的容貌全都承自你的母妃,你說我見過沒有?”
趙盈本來只是不服氣趙承衍的態度,半玩笑的要鬧得他更頭疼,聽了這話卻真的愣怔住。
趙承衍擺手叫她去:“別在這兒鬧我了,折騰了大半夜,我讓人煮了安神湯,一直給你溫著,讓揮春和書夏伺候你進了,趕緊睡吧。”
他背過身不再看她,渾身上下寫滿了拒絕。
趙盈朱唇微啟:“皇叔……”
“還不走?”
清冷孤傲的燕王殿下,就該是這樣的。
連聲音里都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疏離。
他生氣的時候都不怎么拿這樣的態度對待她。
趙盈心中越發狐疑。
難道太后對她的提防,真的是有跡可循嗎?
可她又從沒聽見過任何的流言蜚語……
趙盈帶著沉重的心情離開了趙承衍的書房。
回小院的時候她想了很多,可怎么也想不通。
她知道徐冽跟著她。
無論她在王府,還是去外頭,他總在暗處。
趙盈駐足,抬頭望月:“徐冽。”
耳畔風過,她隱隱聞到淡淡沉香香氣,知道徐冽在她身后不遠處,喟嘆一聲:“你當初到底是怎么跟了皇叔的啊?”
徐冽距離她大約五步,始終不近不遠:“屬下……”
“我是敬重你的,跟你說過用不著卑躬屈膝。”
那清冽的聲音頓了一瞬后,才又響起:“我武試成績被摘后,背離徐家,是在積室山下遇到的燕王殿下。”
趙盈眼皮一跳,轉身去看他:“你想去出家?”
她分明看見徐冽眼角抽了兩下:“是燕王殿下到積室山去齋戒,我專程去見殿下的。”
有意投靠啊。
趙盈盯著他看:“你長得這么好看,又有一身好武藝,總是藏在暗處,我都替你可惜。”
然后徐冽就更退了兩步:“殿下莫要打趣我。”
他垂首,聲音突然就沒那么清亮了:“薛世子,宋二公子,小沈大人,個個都是人中龍鳳,我只是個叛家的庶子而已。”
越是一本正經的人,逗弄起來才越有意思。
趙盈覺得心情好了很多:“如果有機會,你想不想光明正大站在人前?徐冽,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的,你只告訴我你想,或是不想,站在永嘉公主的身邊,成為我的左膀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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