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不悅
趙盈所說的正事,是在第二天的早朝上,由周衍一本奏折遞送到昭寧帝面前去,參了當年馮昆與陳士德以權謀私的勾當。
那件事情被攤開在太極殿上,就少不了要把前因后果仔仔細細的回一遍。
是以馮昆昔年是如何狎妓,又是怎樣豪擲千金,買下他那個外室,更為此鬧的家宅不寧云云此類。
這樣的話題本不適合拿在大殿早朝上說,私下里回明了昭寧帝,司隸院奉旨拿了馮昆,再慢慢審問就是了。
何況司隸院如今就借用大理寺府衙,方便極了。
但趙盈要立威,要拿馮昆這個大理寺少卿開刀,昭寧帝極愿意去滿足她。
刺殺的事情發生了第二次,昨日趙承衍進宮面圣,告訴他的時候,他的確是震怒,御案上擺著的珍玩擺件,當場就被他大手一揮,掃落于地。
趙承衍都懶得勸他,看他生了一場氣,耐著性子卻極其敷衍的哄了兩句,把趙盈想做的事,想表達的意思,跟昭寧帝說清楚后,就匆匆離宮了。
昭寧帝輾轉反側,一夜都沒睡好,想了很久。
從上次趙承衍為了設立司隸院的事跟他談過一次,再到這一回,他隱約能夠明白,他的金絲雀想做什么。
或許趙盈只是為了趙澈而已。
他對此不滿,又舍不得更不忍心拂了趙盈心意。
于是在周衍的奏本遞上來,他又原原本本將前因后果回明后,昭寧帝黑著臉就把馮昆當殿罷了官,交送司隸院審查。
馮昆雙腿一軟,甚至連求饒的話都來不及說,就已經被禁軍從殿上拖了下去。
散朝的時候周衍走在群臣最后,他本來就不太會應付這些事,偏偏他的主君,近來總想做個甩手掌柜。
似乎只有陳士德一案足以讓她卯足了勁兒忙活了一陣,過后就松懈了那口氣,撂開手把衙門里能丟下的事全丟給他和李重之。
那李重之又是武人心思武人脾氣,要指望他心思細膩是不可能的。
周衍望著自太極殿緩步而出的群臣,長嘆口氣,背著手,緩緩往外挪。
但沒料到人才出了大殿,還沒來得及步至臺階前,沈殿臣是從大殿左側的長廊下閃身出來的。
他突然叫周大人,把周衍嚇了一跳,回身看見是他,更錯愕:“閣老沒走?”
群臣散朝,他本來應該是第一個出殿的。
內閣的事情那樣多,今天朝會又把馮昆這個大理寺少卿給罷黜,大理寺少卿一職出了缺,昭寧帝沒有立時提個人補上去,就少不得吏部再選定了人,呈送內閣,由內閣復審。
沈殿臣臉色不怎么好看,踱步近前,把他打量了一番,倏爾抬手,在他左肩上拍了一把:“你之前在順天府的那幾年,過得不太好?”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周衍心頭一沉。
他過得好,他怎么會熬了快五年的時間,還只是個六品推官?
他考取功名那年,也曾風光無兩過的。
周衍垂眸,斂去眼底情緒:“下官沒有什么好或不好,食君之祿,分君之憂,下官只做自己分內事罷了。”
他這是不肯接招了。
沈殿臣在朝為官幾十年,什么樣的人沒見過,多滑頭的在他手上也吐出過實話,周衍一開口,他就明白周衍是什么意思。
這幾年他沒接觸過周衍,那不過就是個六品推官,實在入不了他的眼。
他位極人臣,內閣首輔,一年到頭休息不了兩天,多少事要他操心,要他經手。
當年他的確是很欣賞周衍的才華,奈何周衍出身太差了些,于如今的朝堂無所助益,他當然不會去費心思提拔周衍。
要沒有朝堂鼎力之勢,他有意提拔幾個純臣上來,那周衍絕對是不二人選。
只不過他還沒有等到那個時機,也不會再有那樣的機會了。
劉家倒臺的那個時候,他把未來的一切都規劃的很好。
司隸院的出現,打亂了他所有的預想和計劃。
眼前的周衍三十出頭的年紀,但是他平素不怎么操心,保養得還算好,一眼看過去也不過二十七八而已。
初見他那年,他才剛二十出頭,正是青年人最意氣風發時。
沈殿臣心中不免生出無限的感慨來:“其實你總算是少年得志的。二十出頭,殿試高中,二甲第四這個成績,雖然算不上頂出色的,但你那個年紀來說,就已經十分難得了。
誰又能想到,時隔多年,你投身司隸院,從順天府的六品推官搖身一變,做了司隸院的三品司隸監。
現在太極殿上總有你的一席之地了,皇上面前也說得上話,為永嘉公主和司隸院的緣故,皇上甚至還挺高看你。
周衍,這就是你年少時想要的一切嗎?”
周衍至此才徹底明白,沈殿臣專程在殿外等他,攔他,是為了什么。
他是讀書人,這天下學子,恐怕也沒有誰是不仰望沈殿臣的。
縱使沈殿臣出身名門,即便不走科舉這條路,也能有個不錯的前程。
但他自己也下場科考,功名在身,并不是全靠沈家走到今天的。
更何況,天下學子寒窗苦讀,為的是什么呢?
一朝高中,科舉入仕,入部入閣,位極人臣。
這不就是沈殿臣走過來的那條路。
不過突然有那么一天,過去的那些憧憬,就全部崩塌了。
周衍唇角揚起,往后側方躲了一步:“閣老這話下官有些聽不懂。下官年少時想要的一切是什么,閣老又知道了嗎?”
“你——”沈殿臣鮮少被人氣到,此刻指尖卻有些發顫,“周衍,你飽讀詩書,學富五車,卻連牝……”
“牝雞司晨的道理我懂。”
周衍也被他的態度給激怒了。
他其實是個溫吞的人,脾氣一向都是極溫和的,待人接物也總客客氣氣,更別說是對著當朝首輔了。
不過他跟著趙盈這些天,實在覺得外面那些話傳的就離譜。
什么牝雞司晨,什么乾坤逆轉,這些人學個什么詞,就一概亂用。
趙盈接手司隸院不管是不是她自己的本心或初衷,現如今擺在臺面上的,都是趙承衍把她推到那個位置上去,又是昭寧帝首肯了的。
外面那些人就算要說此事不妥,難道根源處不是趙承衍和昭寧帝嗎?怎么就怪在趙盈頭上?
周衍有些生氣,就拉下了臉,神色肅肅:“閣老在朝多年,怎么現在也糾結于牝雞司晨這句話呢?下官是吏部調任入司隸院的,便要盡職盡責,從前在順天府怎么當差,如今就怎么在司隸院當差。
閣老的意思,下官為永嘉公主當差辦事,就是助紂為虐嗎?”
沈殿臣吹胡子瞪眼就,顯然沒想到周衍敢這么跟他說話,一時氣結,也沒說話。
周衍便把前面的那番話接了過來,自顧自的說下去:“若說助紂為虐,司隸院是燕王殿下提議設立,宋侍郎極力附議,就連嚴尚書在西北事后也附議了,而點頭答應的,是皇上。閣老所說的助紂為虐四個字,下官恐怕當不起。”
他說完了,并不想就此事與沈殿臣有過多的爭論,故而把那番話一股腦的說完了,抱拳拱手,做了個官禮,堂堂正正的拜完之后,便揚長而去。
沈殿臣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卻被周衍的那道背影全都卡在了喉嚨里,什么也說不出了。
周衍能氣沖沖的回府衙,的確叫趙盈大開眼界。
共事多日,加上前世對周衍的了解,他還能被人氣的上了頭,掛了相,這可真是太難得了。
于是她興致勃勃的往周衍身邊湊:“怎么了?散朝回來就氣成這個樣子?馮昆已經被罷免,收押在牢里了,你不高興什么呢?”
周衍深吸了口氣,真想把沈殿臣那些話復述給她聽。
然而那些話都不是什么好話,說給她聽也只是讓她生氣的。
他就搖頭:“回來的路上遇上點事兒,覺得倒霉透了,叫殿下看笑話了。”
他一定是不常撒謊的人。
因為那種人趙盈也見的多了。
撒起謊來面不改色心不跳,扯謊都能給你扯的頭頭是道,一不小心就會著了他的道的。
但似周衍這樣的,一說謊,自己先心虛了,眼神閃躲不說,語氣也比平日里軟了許多。
他們自己可能都沒察覺,還覺得自己掩飾的很好。
“周衍,我不喜歡別人跟我撒謊,這話跟你說過沒?”
她縝著臉,佯是不悅。
周衍大概也猜得到她是故意的,還是順著她的話老老實實的回了:“其實是散朝的時候遇上沈閣老,他專程在殿外等臣的,說了些話。”
又是沈殿臣。
他好歹也是內閣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哪里學來的這樣的毛病啊?
之前為了西北事就去攔過趙承衍的馬車,現在還在太極殿外堵周衍的路,可真有他的,也真虧了他拉的下這個臉,不怕人家笑話。
趙盈登時沒了興致:“是不是跟你說的還是那套話,甚至想勸你別在司隸院給我賣命?”
周衍尷尬的嗯了一聲:“所以臣才覺得生氣。”
趙盈側目看他,仔仔細細的看,覺得他是真的很生氣,就更開心了:“其實用不著生氣的。”
“殿下?”
“天下不相干的人和事何其多,難道人人順著你的心意?還是事事都隨你的意愿發展呢?既然不會,為什么生氣?”
趙盈靠在椅背上,腳尖有一下沒一下的踢在腳踏上:“為這種人生氣,就是不值當的。沈殿臣呢,內閣首輔,素日里人家看他臉色行事,他早就習慣了高高在上。
這么多年,他是父皇的左膀右臂,父皇什么都倚重他。
可是司隸院的事,我做司隸令,在他眼里,這本就是離經叛道。
更別說設立司隸院,是父皇親筆朱批,他當然看我更不順眼。
事實上我之前也遇到過沈明仁,他也差不多是這套說辭,父子兩個一個鼻孔出氣,我都習慣了。”
周衍觀她神色淡然,仿佛真的一點也不生氣,不免驚訝:“殿下之前聽那些無知百姓之言,尚且氣惱不已的。”
“那是因為他們無知,而且話里話外攀扯皇叔,我當然生氣。既然無知,就該閉嘴,知道自己見識淺薄,就不該妄議天下事。
他們是既知自己無知,還要妄加議論,實在令人著惱。”
趙盈掀了眼皮,唉聲嘆氣的:“沈殿臣是什么人?難道他和那些市井小民一樣,什么也不懂嗎?他既坐在那個位置上,本該胸懷天下,才能當得起朝之重任,偏偏這樣目光狹隘,冥頑不靈。
他是什么都懂,非要裝不懂,跟他生氣,那就是置氣了,根本用不著理他。”
這種道理……
周衍實在是第一次聽說。
從來只知道,不知者不怪,怎么到了趙盈這里,全都變了個樣呢?
不知者反而要怪罪一場,這最該豁達卻狹隘偏私的,她反倒又不理會了。
他有些走神。
這兩天才剛剛覺得有些能理解這位殿下的心思,揣摩的準她的心意,這會子又給繞糊涂了。
趙盈見他半天不說話,眼角余光掃過去,發現他在發呆,人怔怔得,便搖了搖頭:“馮昆交給你去審吧,有陳士德的供詞,他那個外室還有柳家人也都已經派人去找,不怕他不認罪,就不用讓茂深費工夫了。”
周衍啊了一回,才跟著哦了兩聲:“行,那臣現在就去辦。”
他真是走了神了。
人剛一起身,趙盈笑著叫住他:“人沒給你找回來呢,你現在審,馮昆不認,你跟他用刑嗎?”
他果然又立在了原地。
這性子也挺要命的。
見不得那些東西,就算叫他掌審問一事,他也下不了什么狠手,更不會黑了心肝兒。
倒便宜了那些入獄的賊人。
趙盈原本真的想過要好好磋磨周衍一番,總得讓他能拎得起才行,到底還是有些不忍心。
堅守本心太難了,她自己面目全非,身邊要能有那么一兩個,既能辦實事,又能秉持本心的,她想想都覺得日子還是有盼頭的。
索性由著他去。
她才擺手:“馮昆只是個小人物,不會有人要拿他大做文章,他的案子不急,三天之內必有消息,到時候人證物證俱有,還怕他推諉抵賴嗎?叫他認了罪,你擬折子,不就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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