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身世
陸修送了個人到尚書府去。
府門上當值的小廝并不認得他,他身后還跟著個姑娘。
那姑娘一身綠衣,手上抱著一把琵琶,帷帽擋住了整張臉。
“這位公子……”
“我是常恩王府的護衛,永嘉公主見過我,你去通傳一聲,說陸修求見,殿下自知。”
小廝狐疑一瞬,倒也不怠慢他,把人請進了倒座耳房,又倒了兩杯茶水,另打發了人進府去回話。
趙盈沒來迎,是宋懷雍身邊的長隨小廝迎出來的。
陸修好像真是個冷臉怪物,見了誰都板著一張臉,對什么都不大在意。
那小廝領著人進了府中,一路至于正堂偏廳,他進門才見趙盈與宋懷雍兄妹皆在。
趙盈一眼就看見了他身后那抹綠意,一挑眉,在陸修還沒開口時先呵了聲:“常恩王兄倒挺會給這姑娘找去處,這是訛上我了嗎?”
那綠衣姑娘聞言肩頭瑟縮下,陸修拱手作完了禮,直起身來才回道:“王爺尚未娶妃,貿然收留一個姑娘在王府只怕傳出去對王爺和明姑娘都不好,想請殿下代為安置打點。”
趙盈擺手示意他閉嘴,才仔細打量起綠衣女孩兒。
帷帽是進門時就摘下的,倒懂規矩。
十七八歲的年紀,鳳翔樓初見便覺得這姑娘面容清秀,只是眉宇間染有愁苦。
彈琵琶的手十指纖長,保養得還算不錯。
這年紀本早該許配人家的。
“你叫什么名字?京城人?”
綠衣姑娘頷首又蹲身,再福一禮:“奴姓明,名蓉蓉,今歲十七了,家住在城北,父親是個銀匠。”
銀匠靠手藝吃飯,通常來說京城中打造金銀器物的手藝人日子都過得不錯,怎卻要女孩兒家拋頭露面?
宋樂儀顯然也大感意外:“你怎么會在鳳翔樓彈琵琶唱曲兒?”
明蓉蓉始終低垂著頭不敢抬:“只是貼補家用,一個月至多登臺五次。
奴自幼練琵琶的,彈得不錯,登臺賺的便也多些。
起初是兄長沾上賭癮,欠了賭坊銀子,實在沒法子,爹娘才放奴去登臺唱曲兒的。
后來兄長戒了賭,卻也掏空了家里銀子,他到了該娶親的年紀,我也年歲漸長,總要嫁人的,所以就一直這么登臺了。”
趙盈眉心微動,宋樂儀也想起留雁來。
不過明蓉蓉算是幸運的。
她兄長或是一時誤入歧途,好在及時止損。
明家日子艱難時,她爹娘也沒想過將她賣進高門府邸為奴為婢,或是索性賣于富貴人家做妾。
女孩兒家拋頭露面去戲樓登臺雖然不好聽,可大齊本就民風開化,京城更甚,都是平頭百姓人家,也不大挑這個。
今次這么巧,她入了姜幼白的眼,卻又為趙乃明所救,送到了趙盈面前來。
對明蓉蓉而言,也算是因禍得福。
趙盈叫陸修:“人我留下了,你回吧。”
陸修果然不多言,又拱手拜禮,真就頭也不回的出了門去。
宋樂儀眼角一抽:“我看他比徐冽還拽。”
有些人生來就是性情冷漠的,徐冽不在此列,他只是在外表上又披上了一層保護而已。
人情冷暖他還是懂的。
回想起來,剛跟在她身邊那會兒,他其實就很照顧她的情緒和心情,外人不知道罷了。
“常恩王兄為你大打出手,此事很快便會傳遍京城,姜幼白長這么大也沒吃過這樣的虧,偏生不敢尋釁報復,過后只會把這筆賬算在你的頭上,所以常恩王兄才會讓陸修把你送到我這里來,你明白嗎?”
明蓉蓉抱著琵琶的手登時收緊,小臉兒微微發白,終于抬起了頭來,迫切的望向趙盈坐著的方向:“奴曉得,這是王爺的恩德,奴銘感五內。”
唱曲兒學戲文,多少讀過寫書,肚子里有墨水,說起話來文縐縐的。
嗓音本就似黃鸝鳥,確實好聽。
“你是想——算了,你跟我回去吧。”
宋樂儀就誒了一聲,側目問她:“這么個小美人兒,怎么不留給我?”
趙盈沒好氣白她一眼,也不理會,只叫明蓉蓉:“你素來喜歡綠色?”
明蓉蓉點頭說是,趙盈想了須臾:“往后喚作明玉吧,你既有本家姓氏,從前在家做姑娘時你爹娘大抵也寵你,我就不拿掉你的姓氏了。
跟在我身邊伺候一則規矩多,二則卻也算自由。
你不是宮里調教出來的丫頭,往后我便是回宮小住你也不必跟著,留在司隸院后宅院里,若想回家去住也無不可。
平日里要是想家了,告訴書夏知道,也可回去看看。
你要是想留在尚書府也不是不成,不過大概不能時常回家去。”
她這才轉頭看向宋樂儀:“人家本不是要賣與誰家做丫頭的,倒弄得骨肉分離嗎?”
宋樂儀便掩唇笑,只與宋懷雍調侃她:“我們永嘉殿下倒成了人美心善的大善人,大哥快聽聽。”
“我原就是人美心善。”趙盈也隨著她笑起來,叫了書夏,“我過會兒要去一趟燕王府,你先領明玉回去。
她是好人家的女孩兒,也不算賣身到我跟前為奴為婢,你安排些輕省的活兒給她做,把我跟前的規矩說給她聽,好好教教她,告訴底下的人不許輕慢欺負她。”
書夏往明玉身邊兒站著,一面應下來,等趙盈話音落下才問了句:“她的例銀也叫奴婢看著安排嗎?”
“照著我屋里伺候二等宮娥的例撥給她,這個銀子我自己出。”她說著眼角余光又掃過明玉,目之所及,明玉滿臉感激,她笑了笑,“她既剛來,你回去取五兩銀子賞她,再吩咐人給她裁新衣打兩套首飾,也比照著妙珠她們幾個的例,余下的你看著安排吧。”
明玉撲通跪下去,連著磕了好幾個頭,嘴里說的全是謝趙盈恩德的話,直到書夏拉了她起身,領她出門,她那份兒激動都沒完全收起來。
宋懷雍點著扶手望向門口,綠衣身影徹底看不見,他才問趙盈:“去揚州府的途中遇見魏氏時,還著意讓杜三去查她身家底細,怎么常恩王爺送來一個戲樓中隨手救下的姑娘,你又這樣高看起來?”
“她就是京城人士,難道我在京中也怕人塞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東西到我身邊算計我?”
趙盈松了口氣,把自己整個窩在官帽椅里:“就算她是姜家安排的人,就算姜承德是算準了我人美心善必定收留她,她一個小丫頭,還能在司隸院的后宅院掀起多大風浪不成?”
人家還比她大了三歲呢,一口一個小丫頭的。
宋懷雍搖了搖頭:“那你自己做主吧,你一會兒要去燕王府,我就不陪你坐著了。”
他瞧著倒有些著急的樣兒,說完了提步就往外走,趙盈都還沒來得及開口叫住他,他人就出了門去。
她眼睛閃了閃:“表哥這么急著做什么去?”
宋樂儀也搖頭說不知:“這幾天都忙的不行,娘前兩日就念叨,說他一天到晚不著家,就是衙門里下了職也不回家來,至晚方歸,也不知道忙活什么。”
趙盈說趙乃明在鳳翔樓英雄救美的事情至多半日便會傳遍京城,這話一點也沒錯。
至少趙承衍待在王府內,就已經知曉此事了。
趙盈卻更篤定趙承衍手底下不知有多少“眼睛”。
他把自己悶在燕王府,卻有人在外替他探聽消息。
她晃著腳尖兒,裙擺被踢起來,絳紫的裙擺動起來,料子直直垂下來,顯得她歡快不少。
趙承衍橫過去一眼:“坐也沒個坐樣。”
趙盈咦了聲:“怎么皇叔現在也這樣拘著人談規矩嗎?”
“你想說什么?”
陰陽怪氣的。
趙盈腳上的動作就收住了:“想跟皇叔聊聊常恩王兄。”
“你既在鳳翔樓見過了他,不就知道我與他書信往來之事了?還想問什么?”趙承衍收回目光后就沒再看過趙盈一眼,他倒沒事人一般,大大方方承認,坦坦蕩蕩繼續作他的畫。
趙盈冷眼瞧著,他筆勢極穩。
這種被人攥在手心里算著走的感覺真讓人不爽。
快一年了,剛住進燕王府時是這種感覺,現如今竟還是。
她好幾個月不怎么與趙承衍往來,遇事也少與他提,卻還是被趙承衍一算一個準。
至少在趙乃明這件事上,她走在趙承衍算好的路上,每一步都沒逃出趙承衍的手掌心。
趙盈瞇了眼,臉色也冷了下來:“足不出戶便知天下事,皇叔這樣好的本事,怎么不教教侄女?”
“你也不差,用不著我教。”趙承衍最后一筆收了,狼毫置回筆架上,取印蓋章落下,才抬頭又招手叫她,“來。”
趙盈默了片刻,還是站起了身,往他書桌旁踱去。
這幅畫——她母親!
眉眼柔情,立于紅梅下,遠處手上捧著雪球的小人兒……是她?
趙盈愕然。
趙承衍卻笑了:“覺得我會算計你?”
她猛然側目,趙承衍觸及她那樣的目光,笑意愈濃:“來的路上是不是一直在想,我為什么幫你創建司隸院呢?我又為什么在朝中為你說了這么多的話,做了這么多的事呢?
我明明有能力全身而退,作壁上觀。
運籌帷幄之中,朝堂上這一灘渾水本該一滴都沾不上我的身。
我究竟圖什么呢?
你所謀劃的一切我都知道,所以我從一開始是不是就為了拿住你的把柄呢?
而今你苦心經營,到頭來會不會為他人做嫁衣?”
什么他人,分明就只有他。
趙盈面色鐵青:“我剛才就有這種感覺,被皇上牽著鼻子走,果然。
我自詡聰敏,精于鉆營,論揣度人性,審時度勢,借力打力,無論何種我都不輸人。
唯獨贏不了皇叔。”
“你怎知我想和你打擂臺?”趙承衍點著畫卷最下端,此時墨跡還沒干透,他指尖是虛空點向畫中人的。
趙盈順勢望去,那是她自己。
這場景她自己其實都不記得了。
母親何時站在紅梅下看她團雪球?
滿目柔情望著的人卻又不是她。
“皇叔算準了我會來,這話非一日能成,常恩王入京前你就在準備了吧?”
趙承衍說是,又說不是:“準備得很早,為的卻并非趙乃明入京一事。
趙盈,這一年以來,你是不是時常對我心生防備?”
趙盈的沉默代表著什么,他清楚。
于是輕笑:“我應該叫你虞盈,你自己是不是知道這件事?”
趙盈自入燕王府就緊繃著的那根弦此時嘣的一聲,斷裂開來。
她聽見自己近乎僵硬的聲音,偏生那樣陰鷙,殺意四起:“你說什么?”
“皇帝御極之初,平諸王之亂,原世襲登州衛指揮僉事,浙江都指揮使司二品指揮使裴玄來因附逆罪被五馬分尸,滿門抄斬。”
趙承衍的聲音更是清冷的:“自你掌管司隸院以來,六部案卷你皆翻閱過,應該知道,皇帝御極之初雷霆手腕,諸王不必說,與之合謀的軍中將領,身首異處,那叫成王敗寇。
但因附逆罪而被五馬分尸的,你不妨再去翻翻舊檔,除了裴玄來,看看還能不能找出第二個來。”
趙盈如遭雷擊!
她的出身她清楚,趙承衍說她本該姓裴,那被昭寧帝五馬分尸的裴玄來——
她渾身汗毛幾乎倒立起來,下意識連退三五步:“既是附逆,如何發落都不為……”
趙承衍目光如炬,那個過字她再說不出口。
那應該是她生身之父,她怎么能!
掩在袖下的手死死攥著:“皇叔牛頭不對馬嘴,扯出這舊年……”
“你的母妃,皇帝的宋貴嬪,原是裴府當家主母,昔年父皇在世,這樁婚事,是他親賜的。”
趙盈的小臉登時煞白。
她抿緊了唇角,卻一言不發。
她不敢開口。
這是她心底藏得最深的秘密。
趙承衍說的有鼻子有眼,究竟是真正的知情人,還是在詐她?
她目光又追隨那幅畫而去。
所以母親眉眼間的柔情,都是在追憶父親吧?
鸞鳳和鳴,她本該有個極幸福的家。
那種恨意從自腳底蔓延,也從頭頂灌溉而下,最后匯聚在胸腔里。
她疼彎了腰。
趙承衍一驚,踱步而來,一把把人撈起來,三五步將她帶到官帽椅上去:“要傳太醫?”
趙盈攥了他袖口沒撒手。
趙承衍擰眉,就聽見她如千年寒冰般的聲音自四面八方包圍上來。
“說下去。”
最簡單不過的三個字,他心下一沉:“你自己是何時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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