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中原人
唐蘇合思難得有眼力見,沒纏著趙盈陪她聽戲吃茶,話說完,眼神都沒多分給宋云嘉一個,領了侍女又匆匆進門,留下個背影給趙盈二人。
趙盈皮笑肉不笑近前半步而已,身子微微前傾,稍靠近了宋云嘉些,聲兒倒沒刻意壓著,尾音甚至揚起:“表哥是故意的?”
宋云嘉也隨著她的聲音笑起來:“你覺得呢?”
她嘖聲,退回原處:“我既來了,表哥請吧。”
宋云嘉倒似意外一瞬,暫且沒動。
趙盈把他神情盡收眼底,嗤笑出聲來:“表哥以為我會扭頭就走?那不是我一貫行事作派,看來這一年多以來,表哥雖然對我的事情格外留心,但還是不了解趙盈這個人啊。”
她背著手索性提步進了戲樓中。
一樓大堂里說書人果然正舌燦蓮花講著蕭太后,只是這一段——趙盈擰眉不語。
堂中小二引著路,把人請上了二樓,滿臉堆著笑,說是卑躬屈膝不為過的。
趙盈入了雅間落座,宋云嘉緊跟其后進門,那小二嘴角抽動,分明有話要說,可是話到了最后他又明顯猶豫,偷偷地打量過去一眼,見宋云嘉擺手,心神才定,疾步退了出去。
“我好像會吃人。”
宋云嘉冷眼斜她:“你知道蕭太后何許人嗎?”
她怎么會不知道?
但她自問沒那個本事,能與遼國蕭太后比肩。
無論胸襟手腕還是政治眼界,她都遠遠不如。
這些人未免太看得起她。
宋云嘉見她非但不答,反而笑靨如花,一時覺得胸中憋悶,怒從中來:“趙盈!”
他咬牙切齒叫她,趙盈側目:“表哥,我以為你早想開了,合著今天還是打算勸我退?”
“你弟弟已經封了王,這次去福建,你選了常恩王做他的幫手,足夠他建功立業,在這上頭,他已經壓過瑞王一頭,你為他籌謀的還不夠?”
宋云嘉勉強穩著心緒:“你是個心志高遠的女孩兒,我也反思過你同我說的那些話,這一年以來,我再沒有干涉阻撓過你吧?”
趙盈點頭:“我覺得表哥做的不錯。”
“京中流言不斷,拿你比蕭太后,這些話一旦傳入皇上耳朵里……”
“父皇會殺了我?”趙盈噙著笑打斷他的話,“我可比不上蕭太后,沒那么大的本事,更沒那么大的野心。沙場點兵,指點江山,我都不行。傳這話的人未免太看得起我。
其實我有幾斤幾兩重,父皇心里是知道的。
這樣的話就算傳進了清寧殿,父皇也不過一笑置之,難道還真為這個砍我的頭?”
再說了,她就是真的比肩蕭太后,那也是大齊的福氣。
她又不是要造趙家的反,要掀翻趙氏江山,殺她做什么?
就昭寧帝手底下那三個兔崽子,也沒見得誰有這份豪情與雄心壯志了,憑什么殺她啊?
她還要多謝人家給她造這個勢呢。
誰要宋云嘉蝎蝎螫螫,多管閑事了。
趙盈油鹽不進的態度愈發惹惱宋云嘉:“你長這么大就不知道什么是聽人勸吃飽飯嗎?”
能讓一向斯文儒雅的人口不擇言說出實在算不上中聽更不算儒雅的圣賢語,趙盈覺得她確實有本事。
但宋云嘉這個大家長做的是不是也太盡職盡責了點?
“表哥的一番好意我心領了。”
她話一出口,宋云嘉面色果然又黑三分,她視若無睹,自顧自又道:“走到今天,是我靠自己的努力得來的,那些人越是想我知難而退,我越是不會退。
可能是天生反骨,就是這么個人吧。
表哥好心勸我,我聽得進去,但聽進去和肯照著你的想法去做,那是兩碼事。”
趙盈挑眉,其實臉色還挺好看的,就是再說出口的話確實不太好聽:“我知道薛閑亭為此擠兌過表哥,我說過他,叫他不要私下里跟表哥過不去。
但今天我想告訴表哥,那不是因為我護著你,而是單純覺得沒必要——人家講道不同不相為謀,表哥和我之間,這句話最合適不過。”
“你——”
“表哥聽我說完。”趙盈一抬手,及時止住宋云嘉后話,“一年多以前表哥規勸過我,甚至勸我早日嫁人,我敷衍過去,跟你說只要我不霍亂朝綱,你就不要插手我的事情。
那時候是玩笑著跟你遮掩過去,不想跟表哥撕破臉,連紅一紅臉我都覺得很是不必,畢竟你不是存了壞心想害我,實打實為我好的。
既然揚手不打笑臉人,我真不愿把表哥一番好心扔在地上還要再去踩上兩腳。”
她說的誠懇,情真意切,宋云嘉聽來卻只是冷笑:“最要緊是那時候你根基不深,尚未能于朝中站穩腳跟,所以不愿激怒我,怕我給你使絆子吧?”
他猜都猜到了,趙盈也不敷衍,笑著就應下來:“雖然我身邊有這么多人保駕護航,你未必能威脅到我,但總歸是不必要的麻煩,原本就可以規避。
我并不是一個喜歡給自己找麻煩的人。”
宋云嘉連眸色都清冷下來:“現在把話挑明了說,是因為我已經奈何不了你。
與其說你是把我當表哥,誠懇的和我談這些,不如說是在告誡我,認清事實,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少插手你的事,對吧?”
趙盈還真就是這么個意思,不過是不想把話說得太難聽罷了。
“表哥從小就是個極有擔當的人,把所有人都盡可能的歸于你的庇佑和保護之下,連日漸長成后也照樣是這般行事的。”趙盈深吸口氣,語速放慢下來,“在表哥眼里,我和雪真也沒兩樣,所以你總操心我立身朝堂這件事。”
宋云嘉瞇了眼。
他又想起了薛閑亭的那番話。
不得不承認,趙盈說的不錯,當日薛閑亭說的也對。
他就是這種人,才會不被同輩人喜歡。
世家高門的孩子,在家里總是要守著規矩的。
平日里在長輩們面前要規規矩矩,到了他這兒還得顧著規矩二字,他不像是兄長,倒像是叔父一輩的,當然是不討喜。
“福建的案子,是不是跟你有關?”
他冷不丁問出這么一句來,趙盈都怔然住。
不過也須臾罷了,回過神,皺了眉頭盯著他又多看兩眼:“表哥心里覺得是我,我說不是也沒用,表哥若覺得與我無關,我就是自己承認了和我有關,你也不會信才對。”
模棱兩可,似是而非。
她看似回答了,實則又什么都沒說。
宋云嘉當然知道他算不上趙盈的心腹之人,交心二字是妄想。
但他仍然覺得,福建這么大的案子……
算了。
宋云嘉幾不可聞嘆了口氣:“你不信任我,所以不愿意跟我說,我不逼你。但是永嘉,做人做事都要有個度,那個底線不是留給別人的,是留給你自己的。
你把手伸到了福建去,還不知是動了什么人的根本,叫人家在京城這樣造你的謠。
你從前也會說眾口鑠金,我并非說蕭太后如何不好,而是這于你絕非什么好事。
你以為垂簾聽政的女人是那么好做的嗎?
對你而言,生在皇家,長在禁廷,早就習慣一些事。
皇上寵你疼你,惠王會不會真正信任你這個皇姐——永嘉,別把自己的路給走絕了。”
直到宋云嘉從雅間離開,趙盈人是有些發懵的。
后來她就想明白了。
果然前世是她豬油蒙了心啊。
什么攝政長公主,人前赫赫威儀,到頭來只有她切開來從里到外都是白凈的,那樣無條件的信任著趙澈。
其實周圍這些人,誰心里不清楚這個呢?
傻子永遠都是傻子,置身迷霧看不清真相,這就是古人所說當局者迷。
她不就是徹頭徹尾的當局者。
而那個局中,也從來只有她一人。
茶水涼透了,她反倒執盞飲盡。
舌尖的苦澀更真切,趙盈卻覺得這味道最真實。
唐蘇合思躡手躡腳進的門,那模樣做賊一般,卻把趙盈給逗笑了。
她并不是不知道唐蘇合思大多時候都不合時宜,是個很沒眼力見的女孩兒。
可這人嘛,缺什么,就向往什么。
唐蘇合思的率真和純凈,是她兩世為人都缺少的東西。
趙盈笑著招手:“你怎么做這幅模樣?”
“那位小宋大人總是不茍言笑,我阿哥都說怕了他了,他之前去過兩趟四方館,我阿哥讓我離他遠一點。”唐蘇合思近了前,自顧自倒了杯茶來,“我以前在家也聽人家講蕭太后,但是和你們中原講的不太一樣。”
柔然人并不會覺得蕭太后私生活如何,即便身邊有男寵,柔然人也能坦然接受。
也只有被規矩禮數束縛了一輩子的中原人,說起這些才總帶著嘲諷。
這就是為什么柔然人不會認為女孩子插手朝政是牝雞司晨,中原人就說起來沒完沒了。
唐蘇合思會養成現在的性情,真是一點都不奇怪。
趙盈把茶點往她臉前推了推:“小宋大人與我是表兄妹,不過沒那么親,我也叫他一聲表哥。”
唐蘇合思哦了聲,倒不意外:“我阿哥跟我說過,他還告訴我,小宋大人跟你的關系遠不如你和你表哥,哎呀這樣講真是拗口,總之你懂我說什么就是了。”
爾綿頗黎不光對中原文化熟知,對他們中原的人情往來,世家之間的親眷關系,還有朝堂局勢,說是了如指掌也不為過。
趙盈笑意稍斂:“嬌嬌,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阿哥在家里是不大受寵的,為什么呢?我看他一表人才,儀表堂堂,且人也很有才的,你父王為什么會不喜歡他呢?”
唐蘇合思眼底亮了亮:“你也覺得我阿哥不錯?”
趙盈臉上的笑就徹底收了起來:“我并沒有別的意思。”
唐蘇合思似乎有些失望,小嘴一撇:“不過也是,你是大齊皇帝的掌上明珠,他也并不會讓你遠嫁柔然的。我來和親之前,我父王便跟我講過,你們大齊皇帝的女兒都金貴,大公主趙盈尤其金貴。
我阿哥是被告誡過不許打你們趙家姊妹主意這樣的話的。”
這倒令趙盈感到意外:“你父王這樣說,你不生氣?”
“這有什么好生氣的?”唐蘇合思咬了一口玫瑰糕,嘴角沾了點糖霜,她自己不知道,還在喋喋不休,“我們柔然女孩都是胡打海摔長大的,你看我好像很嬌貴的樣子,那也只是因為小的時候太過頑劣,臘月天氣掉進了冰窟窿里去,大病過一場,差點小命不保,從那之后被限制了大部分自由。
像我其他的姐妹,都不這樣的。
所以對我們來說,本來也沒有什么金貴不金貴。
中原女孩兒生來嬌柔,我們從小就知道呀。”
趙盈笑而不語,遞手過去,指尖撫在她唇角,替她擦掉沾染上的糖霜。
唐蘇合思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咧嘴笑著:“至于我阿哥,他小的時候很出眾的,不過他從小就喜歡中原文化,研究中原漢字還有你們中原人的規矩禮儀,我父王覺得他胸無大志,慢慢的就不喜歡他了。
他的確是我這么多阿哥里長得最好看的一個,像他的阿娘。”
柔然人尚武,馬背上的民族,其實頭腦真的會更簡單一點。
勇武過人,智謀稍遜。
爾綿頗黎哪里是胸無大志,他分明從小就野心勃勃,是他的父汗理解不了他的內心,有眼無珠罷了。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也不知道是誰教他的道理。
趙盈不免失笑搖頭:“那頗黎王子倒是個異類,生在柔然,竟自幼喜歡中原文化。”
唐蘇合思卻突然誒了兩聲,對她這話深以為不妥的:“阿哥的阿娘是中原人呀,我父王有好多妃子,阿哥的阿娘是最好看的一個,聽說當年是被擄到我們柔然去的,阿哥喜歡中原文化應該是受她影響的。
所以以前她很受寵的,就是因為我父王發現阿哥癡迷中原文化后,才對她冷淡下來來著。
我年紀小,知道的也不是特別清楚,這些都是我阿姐跟我說的。
我想阿哥的阿娘應該是懷念故土,不然她做了我父王的寵妃,也沒道理教著我阿哥放著騎射不顧,凈學些中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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