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斷絕后路
昭寧帝沒什么機會問罪,因為馮皇后根本就不會跑到他面前去告發。
聰明人永遠懂得何為識時務。
無論前朝后宮趙盈都太有話語權。
她母家日漸式微,膝下又無所出,太后不喜歡她,昭寧帝和她那點什么少年結發的感情也幾乎走散在十幾年的內廷生活中。
趙盈能選擇跟她井水不犯河水,說白了是今后還有用得著她的地方。
馮皇后就算現在想不出到底哪里要用得到她,也不可能跟趙盈發生沖突和摩擦。
在宮里折騰了一清早,出宮那會兒已經是正午時分。
昭寧帝是一年到頭難得清閑,宋太后身體實在不好,他大年初一頭一天不得不陪在未央宮中。
所以趙盈是尋了時機盡早出宮,以免昭寧帝從未央宮抽身出來又要把她扣在宮里不放人。
從前過年都是喜氣洋洋的,上陽宮里能熱鬧上七天七夜,昭寧帝每年都不知網絡多少稀世珍寶往她宮里送,她收到手軟,滿心歡愉。
如今不會了。
司隸院中也是冷冷清清。
尚書府不是不能去,那是她的親人,可畢竟只是甥舅,她想了想,還是吩咐了車夫駕車回司隸院。
卻在府門外遇上徐冽。
他是一個人來的,也不知道在此處等了多久。
除夕后半夜是下了場雪的,今晨起來入眼就已是白雪皚皚,滿上京銀裝素裹,各府邸宅院檐下冰凌懸掛,粉妝玉琢的奶娃娃滿院子跑著扔雪球,炮竹聲一響,這才是新年的熱鬧。
趙盈出門前特意吩咐底下的人不許掃雪,這會兒徐冽腳下的積雪卻已經化開,可見他站的實在夠久。
她下了車,攏了攏氅衣,出了一圈兒的灰兔毛風領越發把一張小臉裹在里頭,腰間墜的是昭寧帝新賞的一只金鈴鐺,走起路來叮當作響,清脆鈴音好聽極了。
徐冽聽見聲音轉回頭看她,她夾風帶雪而來,踩在厚厚的積雪上,每走一步似都不太穩當。
于是他迎上前去三五步,腿長步子大,走近時沒敢造次,兀自遞了條胳膊送到趙盈身前。
趙盈也不客氣,搭扶上去,腳下漸次穩起來:“冰天雪地的,怎么不進去等?你是來給我拜年的嗎?”
“我也有很多年沒這么光明正大站在人前看看雪,進了門去等底下伺候的人又要顧著我,大過年的,叫她們自在些吧。”徐冽噙著淡淡笑意,已經跟著趙盈進了司隸院大門,“知道殿下一早天沒亮就進了宮,卻不曉得殿下何時會出宮。”
趙盈腳步略一緩:“我今兒要不出宮了呢?在司隸院門口站個一天一夜?”
“殿下不喜歡內廷,總會尋了由頭出宮的。”
她翻一眼去看他,料定他不是為了拜年而來。
宅院外積雪沒掃,院中落了一夜的白茫茫還是清理過的。
趙盈撤回手,領著人往三堂方向去。
揮春和書夏見狀便曉得這是有事情要談,極懂事的沒跟上去,就掖著手等在三堂外不遠處。
后來又有伺候的小太監奉茶水點心上來,各是各的,趙盈愛吃的,徐冽慣常吃的,可見素日里全是特意備著的。
徐冽早習慣了,捏了塊茶點來吃:“不過這會兒正午,該吃飯的時候,殿下怎么也不留在宮里吃了飯再出宮?”
“宮里吃的每年不都是那些花樣,一塊兒吃頓飯規矩又那樣大,好沒意思。”趙盈翹著二郎腿,丟了個梅子在手心里,低著頭拿指尖來回撥弄,眼看著金絲黨梅外裹的一層薄薄糖霜沾滿手心,才撇著嘴停下來,“太后病重,父皇陪在未央宮,皇叔也在,她不待見我,我也不想在那兒待著。
余下各處也并沒有十分想去的,連上陽宮都覺得陌生的不得了。
到我母……母妃牌位前陪著說了會兒話,就是看快到正午用膳,生怕父皇把我傳回未央宮,才匆匆出了宮。”
她叫慣了母親,險些沒能改過來口。
好在徐冽沒太留意這些,只當是提起宋貴嬪她心情不佳,當然不會順著她這話去問及宋貴嬪有關的任何事。
“那正好,我也還沒吃飯,今天過年,云逸樓不會有什么人,我請殿下一桌席面,就算是給殿下拜年了。”
徐冽升官之后當然是發了財的。
偌大的安遠將軍府就他一個人,底下伺候的人又都是趙盈出了銀子安排周衍從商行買回去的,連丫頭帶小廝,攏共也不到二十人,他自己的俸祿要養活整個將軍府根本綽綽有余。
何況兩場戰功,他回京后還得了不少封賞,如今是家底殷實的人。
但請客吃飯是從沒有過的。
別說是朝中同僚,就是周衍宋懷雍他們,也一次都沒有過。
頭前倒也提過幾次要請趙盈去吃頓像樣的飯,但要么是趙盈推了,要么是有事沒去成,就真有那么一兩次去了的,最后還不是趙盈出了銀子,根本就沒叫徐冽花一兩銀子。
趙盈笑著,拿鞋頭踢在裙擺上,腳尖兒一遞一下晃著:“叫人去云逸樓弄一桌席面回來吃,天寒地凍我也懶得挪窩,今兒我不跟你爭,這銀子你出吧,算你給我拜年的。”
徐冽嘴角動了下像是有話說,趙盈點著扶手打斷他:“知道你不是專程為了拜年來,有什么事在家里說,就別到外面去了。”
她這樣說,徐冽才無奈嘆了口氣:“殿下怎知我帶殿下到外面,不是為了更方便呢?”
更方便?
趙盈攏眉看過去,沒吭聲。
徐冽自己把早就落了地的話重新撿起來:“其實是一大早玉堂琴說要見殿下,叫人替他回一聲,可殿下一早進宮去了不在,他們就找到了將軍府回的我,我本來想自己去一趟,聽聽他到底有什么事,可轉念想想,做殿下的主,這不合適。”
“所以你才在司隸院府門外等了這么半天?”
趙盈蹙攏的眉心并沒有舒展開:“他能有多要緊的事,就是耽擱上一天半天也不打緊,你倒替他白受凍一場。”
“也不全是。大年初一見殿下一面,我也是高興的。”
趙盈聞言又緘默起來。
方才已經打發了小太監到云逸樓去傳一桌席面,這會子聽了徐冽的話,才想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不過他也太謹慎,實在沒必要。
故而也沒打算派人再去追回傳席面的小太監,反而勸徐冽:“一會兒吃了飯,咱們再去見玉堂琴。
橫豎這是大年下,也不怕人瞧見。
人本來就是我帶回京的,人家是名滿天下的人物,大年初一我登門拜訪,這沒什么稀奇的。”
徐冽見她拆穿自己心思,尷尬訕笑:“我原也是多心,想著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我陪著殿下到云逸樓出一桌席面,云逸樓出來拐到玉府去,也少些閑言碎語。”
“多事之秋?”趙盈嗤了聲,“京城這地界兒,什么時候都是多事之秋,不在于今日或明日,你確實想太多了點。”
一桌席面吃了快一個時辰,趙盈沒有什么胃口,云逸樓的菜色她更是吃慣了的,不過是看在徐冽請客的份兒上才肯多動兩筷子。
徐冽人前總是沉默寡言,偏偏如今到了趙盈跟前口若懸河,一開口話茬就停不住,天南海北,什么都愿意跟趙盈聊。
從他在天門山學藝,到他在南境北境戰場所見所聞,軍中如何,京中如何,兵部如何,他是什么樣的見解,對局勢是什么樣的判斷分析,都能扯上兩句。
吃完了飯趙盈吩咐人套車,出門登車,他跟著鉆進了車里去。
趙盈沒有小憩的習慣,人還算jing神,車內有熏香球,小火爐燒起來香味比平日更濃郁。
徐冽不慣這些,掩唇輕咳了聲。
趙盈見了,笑著動起手來,把熏香球里的香末打散開。
徐冽那頭誒的一聲:“這是殿下最喜歡的香,我是平日不熏香的人,突然聞了這樣清甜的香不習慣而已,其實挺好聞的。”
她笑著沒說話,手上動作卻并沒有停下來。
當然好聞。
這是內廷特供,專為她調制的。
二十多名香料師花費兩年多的時間,改了上百次,才調出這么一味獨一無二,深得她心的香料。
昭寧帝為此香取名“顧念”。
徐冽不知道罷了。
馬車不疾不徐,一路無話,在玉府外停下時,玉堂琴竟十分難得的候在府門口。
看起來也是等了很久的。
他桀驁慣了,從不會出門等人。
何況自從去年那件事之后,趙盈就等同是把他軟禁在了府內,不許任何人進出接觸。
他出不了門,索性連門口都懶得靠近,大概是覺得受到了折辱,心里老是憋著一口氣的。
徐冽先下的車,回頭抬手去扶趙盈,視線也沒往玉堂琴身上落。
趙盈緩步下車,又緩步登門去。
玉堂琴側身讓開路,但還能從趙盈身上嗅到那一絲清甜香氣,等到徐冽從他身邊路過,同樣的香味也出現在徐冽身上。
他瞇了眼,一言不發跟上去。
玉府內格外清冷,跟這年節氣氛格格不入。
入了正堂,堂內也是冷的冰窖一樣。
趙盈攏著氅衣吸了口涼氣:“孤雖然禁足先生于府內,卻沒讓人苛待先生,入冬以來每隔半個月就會叫人送銀絲炭到府上,先生怎么不用呢?”
“元娘身體不好,一到冬天更容易病怏怏,炭都拿到她屋里去了。”
他語氣平靜,淡淡的口吻越發惹笑趙盈:“先生這話是在責怪孤對先生和——夫人,關心不夠了。
府上有缺的短的,孤本該為先生置辦周全的,無論如何也不該讓這正堂冷的冰窖一般。”
她咬重夫人二字,玉堂琴也沒生氣,臉上反而有了笑意:“所以今天不是把殿下請到府中,來感受一二嗎?”
趙盈高高挑眉:“是嗎?可這和孤又有什么關系呢?”
她把玉堂琴接回京,哪怕一開始就知道此人絕非善類,她還是把人帶了回來。
那會兒想著,既然是她主動招惹,也的確是貪圖人家這點名聲,至少應該奉為上賓,好吃好喝好宅子,什么都要替人家安排好。
結果呢?人家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設了局,二十多年后的這些人,都是人家棋局上的棋子,包括她在內。
那還有什么好客氣的。
趙盈靠在太師椅上,瞥他一眼:“冷一點就冷一點吧,反正先生是不見客的,平日這正堂也用不上,夫人屋里的炭夠用就行了。”
“殿下記仇?”
玉堂琴冷不丁問出這么一句,惹得徐冽神色一冷。
趙盈自己倒沒覺得如何,坦然說對:“孤記仇,先生剛知道?”
“那倒不是。從殿下把我禁足,我就知道了,不過想了這大半年,始終沒想好怎么才能在殿下面前贖這個罪。”
趙盈尾音往上挑著哦了一嗓子:“那眼下先生是想好了?”
玉堂琴臉上笑意愈發濃郁:“不然怎么敢請殿下過府。”
趙盈攏了攏鬢邊碎發,原本撫著袖口的指尖頓住,修整整齊圓圓的指甲刮了刮袖口繡著的白芙蓉,拿眼神示意玉堂琴有話直說。
玉堂琴倒也不含糊,大概是見識過趙盈的冷血冷情,翻臉不認人后,作為一個聰明人就自覺放棄了跟趙盈打馬虎眼的這個選擇。
他坐直身子,視線也定格在趙盈身上:“殿下把惠王安排到福建,跟著常恩王和小杜大人一起,總不是真的想讓惠王殿下建功立業,在福建得盡人心的吧?”
“自然不是。”
那她就是另有安排了。
玉堂琴沒有問,但想來對趙澈不會是什么好事就對了。
不弄個身敗名裂,也會讓朝臣以為他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草包,縱使年少封王,也不過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惠王年紀尚小,將來機會多得是,殿下有心斷絕他的后路,何不再狠心一點,一次斷個干凈?”
玉堂琴的笑意褪去,上揚的唇角也拉平下來:“殿下該不會告訴我,你舍不得,實在不忍心對惠王殿下下手吧?”
他說下手——
趙盈神情陰冷:“你直接說,在打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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