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二章開府
一直到平昭六年的七月里,趙澈過了身。
七年的時間里,日復一日的痛苦折磨,他早被折磨的神志不清,到后來那兩年的時間里,連人也認不全了。
趙姝就被安置在惠王府,她清醒著的時候,也試著到趙澈的屋里去看一看他,同病相憐的人,總是格外容易惺惺相惜起來。
可惜的是,趙澈那個時候就已經認不出來她了。
場面上的工夫趙盈一向都肯做足。
以太子規格給趙澈辦了喪事,還從世家中選了早夭的姑娘給趙澈配了冥婚,余下的,趙盈私下里沒有多過問半個字。
而且在京郊的端德太子陵里,也沒有真正葬入趙澈的尸骨。
趙澈死后,趙盈命人將他是尸身一把大火燒了個干凈,余下的骨灰,在某個起風的日子里,帶上了京郊云清山,自山頂揚了下去,真正的,挫骨揚灰。
“如今連趙澈也死了,你還是要留著趙姝,慢慢折磨?”
趙盈翻閱奏本的手倏爾頓了下。
姚玉明聽不見聲響,才抬起頭,側目看過去:“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死了,皇上這又是何苦呢?
三年前宜真長公主伙同寧安長公主謀逆,事敗伏誅,同年底深居簡出的太后因病薨于未央。
三年時間過去了,這世上早就已經沒有人記得趙姝是何許人也。
連趙濯與趙嫵,又哪里知道誰是趙姝呢?
皇上留著她,放不下的,不是也只有自己嗎?”
沒有人再跟趙盈說過這樣的話。
她把趙澈困在惠王府整整七年的時間。
第一年的時候,薛閑亭就勸過她,何不試著放下。
第二年表哥看不下去,覺著趙澈還是受的折磨太過,兩年時間,有什么深仇大恨也該放下了,不如給他一個痛快。
第三年虞令貞落生,她有了自己的孩子,舅舅沒有自己來跟她說,反而是舅母入宮陪她的時候,幾次三番的提起來,倒說成是不如給虞令貞積攢些福報,給趙澈個痛快罷了。
就這樣,年復一年,直到七年過去。
油燈一樣熬著的趙澈,終于沒能熬過今年的冬天。
現在規勸她的人變成了姚玉明,勸她放過的,也變成了趙姝。
趙盈反手把奏折扣在御案上:“六年了,你怎么不放了姜子期?”
姚玉明就黑了臉。
這件事情,就從七月里一直拖到了臘月二十七。
趙盈吩咐了李寂親自去,給趙姝賜了一杯毒酒。
李寂辦完了差事來回話時,虞令貞也在。
“人送走了?”
李寂本來沒想開口的。
當著趙王殿下的面兒,他實在不知道應不應該說。
沒成想皇上反倒先問了他。
于是他硬著頭皮點頭說是:“長……那位已經認不得人了。”
三年。
她到底不如趙澈能熬著,對自己不如趙澈狠。
“按照皇上的吩咐,尸體已經送往城外,余下的……”
趙盈擺手打發他去:“余下的,不用回朕了。”
李寂這才掖著手緩緩退到殿外去。
趙盈捏著眉心,長久的沉默下去。
身邊的人,仇人,曾經的盟友,死的死,走的走。
那些人,終于變成了一個個的死在她的手上,而不是由著他們想舍棄便舍棄,想背叛就背叛。
虞令貞不知道何時繞到了她的身邊來,伸手牽她袖口:“母親傷心了嗎?為了宜真長公主?”
“不,是為了過往的歲月。”
趙盈反握住那只小小的手。
這幾年虞令貞每每跟在她身邊,那些陰暗的,復雜的,他什么都見識過。
人心鬼蜮,小小年紀,他無不知曉。
可是趙盈也在盡最大的可能把他調教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君子。
有所為,有所不為。
當皇帝,也不是非要心狠手辣。
仁善之君也不是不能做。
她不希望虞令貞走上趙承奕的路子,當然了,她的路子也不太行。
他該什么都懂,卻始終秉持初心。
“從前的很多日子里,我也是無憂無慮長成的,每日只管招貓逗狗,什么都不必過多操心。”她笑著又在虞令貞的頭上揉了一把,“比你現在可幸福多了。”
虞令貞撇了撇嘴:“宜真長公主也是?惠王也是嗎?”
“也不全然如此。”
趙盈平緩著嗓音:“他們小的時候,在宮里的日子并沒有多好過,可能還不如你吧。不過像你這么大的年紀,他們是不必像你這樣,要學的東西這樣多,每天要知道的事情也這樣多。”
她一面說著,抬手拿指尖虛空點了點那頭的御案:“至少不用看奏折。”
“可我喜歡看奏折。”虞令貞小腦袋歪著,“我想知道朝臣每天都在因為什么事情煩母親,等我長大了,他們再拿同樣的事情來煩我,我便早早的知道如何應付這些老東西們。”
趙盈有那么一段時間,一口一個老東西的叫,虞令貞跟著有樣學樣,后來還被舅舅說教了一場。
她倏爾自羅漢床上起身步下來,把小小的人兒牽在手上:“今兒咱們不看折子了。”
虞令貞眼底一亮:“母親帶我出宮嗎?我有日子沒見著蕙如了。”
趙盈無奈搖了搖頭。
那是她的小外甥女兒。
兩年多前宋樂儀新給辛程府添的小姑娘,取了名字叫蕙如。
小姑娘兩歲多,但是性子遲鈍,走路也慢吞吞,到這個年紀說話都不太利索。
偏生虞令貞喜歡的不得了。
這兩年每回出宮,不管出宮去干什么,都要到辛程府上去看看辛蕙如。
他們這些人之中,也只有宋懷雍膝下得了一雙兒女,薛閑亭至今未娶,趙乃明跟唐蘇合思成婚這么多年,也不知是因為什么,膝下尚且無所出,不過據趙盈后來知道的是,唐蘇合思在成婚的第二年小產過一次,好似是有些傷了身,趙乃明一直給她調養了這么多年,到如今也沒要上孩子。
余下的,也只有辛程膝下得了個女孩兒。
說話間趙盈已經牽著虞令貞出了清寧殿。
殿前玉階那樣長,母子二人手拉著手一遞一步的走下來,朝著宣華門方向而去。
紅墻下,拖長一遞的剪影。
趙盈突然駐足回頭,看著身后被拉長的一大一小兩道身影,眸色深深。
虞令貞猶豫了下,拽著她的手腕搖了搖:“母親?”
趙盈回過神來。
當年,母親也這樣牽著她的手,走在宮墻下,最溫柔,也最難忘。
盡管這宮墻之下不知掩埋了多少的丑陋與骯臟,但終究,她這一生,與母親進村的那些記憶,都是在這皇城里。
又愛又恨。
趙盈深吸口氣:“淳哥兒,你父親說等再過幾年,在宮外給你開府,讓你搬出去住,你想出宮住嗎?”
虞令貞想也不想就搖頭說不想:“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宮里陪著母親,母親不是也不能出宮嗎?”
“宮外更自由些。”趙盈低頭看他,“等你接過我的皇位,一輩子就再也走不出去了,趁著年紀小,我還能替你打點幾年江山社稷,不想到外頭去野一場,撒個歡兒?”
“我住在宮里,時常也是能夠出宮的,我想陪著母親,宮里有母親在,我也不覺著悶。”
趙盈笑著說了聲好,果然沒有再提及此事。
虞令貞十一歲那年,還是搬出了宮。
他落生便冊為趙王,連趙王府都是趙盈一早就在宮外給他選好的。
搬出宮之前虞令貞自己不大樂意,非要留在宮里不肯出去住。
趙盈再三的說,他后來才勉強答應。
趙嫵年紀也慢慢大了,雖然平日里就住在未央宮也不大出來走動,她暫且不想放趙嫵出宮嫁人,那只能先把虞令貞放到宮外去。
也是她自己這兩年想的更開了。
當年問兒子想不想搬出宮,多少存了些試探的心思。
小孩子是最貪自由和新鮮的,能逃離著宮城,他怕巴不得。
但是趙盈卻舍不得。
這宮里面,再沒有什么是同她有牽連的,除了那把龍椅。
她一點也不想叫兒子搬出去住。
趙盈知道徐冽是什么意思。
自從他接替了禁軍統領那個位置,宮中行走更方便不知多少,無論白天還是入夜,他老在她面前晃悠。
有些事情,都到了這個年歲,一個眼神都是心照不宣的。
趙盈也不是個非要跟自己過不去的人,兒子都長這么大了,也沒什么好扭捏的,就順了他幾次。
再后來,他開始嫌虞令貞礙事兒了。
所以才想把兒子弄出宮去住,他自己圖方便罷了。
說什么橫豎有他陪著,難道也孤單寂寞不成?
簡直都是屁話。
不過到如今,趙盈想開了。
該給兒子的自由,總要給他幾年。
虞令貞搬到趙王府去的那天,也沒有設大宴請朝中群臣。
他就單給辛程家里送了張請帖過去,還特意派了趙王府的馬車一并去接人,指名道姓要接辛蕙如到他的王府去玩兒。
辛程滿心不大樂意,宋樂儀倒笑著把小姑娘打扮了一番送上了馬車去。
結果后來還惹得宋家的小姑娘不高興了一場,說什么也要到趙王府去住上三五日,非要在王府好好玩上一場。
可是人沒能進門,被虞令貞生生給攔在了門外。
小孩子之間的事兒,大人們是不插手的。
宋嫻轉過頭就去找她親大哥說,宋行之卻一臉不耐煩的說教她:“明知道趙王就不喜歡你,誰叫你長得沒有元娘好看,性子也沒有元娘討人喜歡,看看你,成天咋咋呼呼,誰敢讓你到人家家里去住?
你到趙王府去住三天,趙王都怕你把他房頂的瓦片全給揭了去,你安生在家里待著吧你,那兒你都想去,要不我跟姑母說一說,你去京郊寺里住三五日,靜靜心吧你。”
宋嫻哭著跑開,宋行之身邊跟著伺候的小廝看的膽戰心驚:“大爺,您這話……這話說的重了點兒,怕姑娘心里不受用,要不……要不還是去哄一哄吧。”
宋行之眸色沉了沉,并沒有追上宋嫻,出了門,轉往崔晚照的院子里去尋他母親。
宋嫻是不愛告狀的,從小宋行之“欺負”她,她從不到崔晚照跟前告狀。
今天也一樣。
“母親。”
崔晚照手上的針線活兒一停,招手叫他近前:“你早上不是說要去一趟趙王府嗎?怎么這個時辰還在家。”
“二娘知道我要到王府,跑來纏著我,非要我帶她到趙王府去。”
崔晚照笑著搖頭:“不是沒叫她進門嗎?還惦記著去啊?”
“您還不知道她嗎?越是不叫她干什么,她越是要干什么。”宋行之往她身邊坐過去,“我說了她兩句,把她說哭了。”
崔晚照面上笑意一僵:“你怎么說你妹妹了?”
宋行之也不撒謊,一字一句的復述給她聽。
崔晚照聽完就氣笑了。
這原也是實話。
辛家的小姑娘的確生的更精致,倒不是她女兒不好看,只不過是辛蕙如更好看。
虞令貞也的確從小就更喜歡辛家那個。
她這個吧……生來鬧騰的很,也不知道性子究竟隨了誰去,婆母總說怕是隨了樂儀小時候的撒野勁兒,橫豎是不像懷雍,更不像她了。
“母親一會兒把她叫到屋里來安慰兩句吧,我不想安慰她,總不能一家子都捧著她,她越發胡鬧了。”
崔晚照說好:“不過趙王府……她就是想去住……”
“母親。”宋行之話音稍稍咬重了三分,“趙王今年十一,再過幾年,姑母要給他選正妃的。”
崔晚照眉頭一擰:“你怎么突然就說起這個來?”
“也沒什么,我這叫防患于未然。”
“你是怕你妹妹喜歡他?那不會,二娘也不過就是貪玩兒罷了。”
宋行之眼底隱有了笑意:“現在是不會,年紀再大一些,萬一呢?
從小到大,您也看在眼里,將來就是選妃,趙王妃的位置,除了元娘也沒人能入趙王的眼。
二娘只是貪玩不打緊,這年紀大了,還是要有些分寸,保持些距離,別回頭真的動了不該動的心思,那叫什么事兒呢?”
崔晚照眉心一動,猶豫著說了聲好。
那的確不叫個事兒。
都是親眷,原本親厚,沒得再為了孩子的事情生分,要緊的是二娘萬一真在這上頭動了心思……
崔晚照一扭臉兒,吩咐一旁站著伺候的小丫頭:“去把姑娘找來,說我有事兒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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