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院子,有風吹過,院內折柳搖曳,驚得池子里一圈圈的漣漪,池畔三個翠衣小姑娘鬧作一團,爭相給魚兒投食。
隔了數十步的地方,是一間閨閣,正門對著張紫檀嵌螺鈿荷塘圖半圓桌,墻上掛著水仙翡翠中堂,左側一張羅漢床,右側用一扇芭蕉葉底屏風隔開了楠木架子床。
周莞青躺在架子床上,盯著大紅帳子發呆。
明明已經死去了,卻怎么還能感受到胸腔內的心跳聲?
一睜眼還回到了閨閣的時候!
稍稍一想前幾年的事情,她嘴角扯出一抹嘲諷的笑。
她周莞青前十四年活得無憂無慮、快活自在,享盡了家里的寵愛與疼惜。
直到后來爹爹和哥哥戰死沙場,她的人生驟然由明轉暗,接下來則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了:三皇子楚炎求圣上賜婚,娶了周菀青,贏得不少武將的好感。
楚炎對自己有沒有過愛意,周莞青不清楚,但將他的態度與爹爹兄長尚在時兩相比較,周莞青心里是有不平的。
這種不平,在最后得知是被楚炎出賣了行軍信息后變成了憤怒。
那天的場景像是刻在回憶深處的畫卷,鮮活難忘。
怎能忘記、怎敢忘記?
從前她就是活得不夠通透,只盯著自己的小女兒恩怨,哪怕是幡然醒悟,也來的太遲。
后來周莞青重病在床,楚炎就更是少來了,蕭依依倒是常來探望,和雙云兩個人對坐垂淚。
包括那日,蕭依依也來了。
那會子是冬日,周莞青喝了不少藥,病也不見起色,雙云只好多添些炭火,多裹床被子,每日在陽光盛時攙扶著周菀青在院內走走。
蕭依依進來的時候,精致好看的鼻頭皺了皺,張口便道:“越發沒有規矩了,這邊的木炭怎么這般劣質熏人?”
又側身對著貼身丫鬟海棠叮囑:“去找管事,換一批上好的過來,欺軟怕硬的東西!”
瞧著海棠領命而去,她才轉頭瞧向了周菀青:“姐姐,你又憔悴了。”
因為連日躺著的緣故,周莞青并沒有綰發,難免顯得凌亂,她面頰本來就不圓潤,現在更是消瘦,顯得顴骨有些凸起,臉色也是蒼白如紙。
從前靈動的大眼睛呆呆地盯著前方,偶爾轉動一下,嘴唇被特意點了口脂,反而越發顯得面色慘淡,是嬌艷的顏色也掩不住的病氣。
緩緩抬頭看了蕭依依一眼,周莞青開口:“我自知時日無多,你又何必這般,惹得楚炎不開心。”
瞧著周菀青這樣,蕭依依轉身支起了窗,窗外撲進來的風裹著新鮮的空氣,吹得她衣緣鑲的毛邊顫動。
她坐在了床邊,擋住了凌冽的冷風,嬌笑著開口:“他開不開心與我何干,若不是為了姐姐,誰要呆在這個沒有生氣的皇子府。”
周菀青心下也知勸不動蕭依依,便苦笑著搖了搖頭,她示意雙云去院內瞧著,自己問道:“外頭局勢如何?”
蕭依依俯下身來對著周莞青低低開口:“朝中太子已廢,七皇子背靠母族,其余皇子不堪大用。楚炎頻頻拜訪大臣,尤其是武將。”
周莞青皺起了眉頭,開口是沙啞的嗓音:“都有誰?”
“除了我爹爹,”蕭依依邊思索邊道:“鄭將軍、于將軍、還有成楚。”
“都是曾經和周叔叔交好的人。”蕭依依猶豫了下,還是開口道:“現如今大局已定,除了楚炎,朝中只有七皇子有一搏之力了,倘若這些人都倒向楚炎……”
驟然聽到這樣的消息,周莞青掙扎著起身,大口喘著氣,手攥緊了拳頭一下下捶著胸口,猛地咳出一口血,她顧不得擦一擦嘴角,雙眼直勾勾盯著蕭依依:“你說的是真的?楚炎他怎么敢?”
蕭依依忙替她擦去嘴角的血跡,掩蓋住慌亂的神情勸道:“你現在這個樣子,還是先養好身體再說吧,總歸不在一天兩天,何況也不一定會被他收攏來。”
是啊,周莞青凄慘一笑,自己現在這幅不人不鬼的樣子,怕是九泉之下,也愧對列祖列宗吧。
她額角太陽穴跳得厲害,本來干澀的眼角流出了淚,心口也好像有什么東西堵住了,哽得她說不出話來。
可恨啊可恨,枉她周莞青享著定遠將軍遺孤的身份,卻和殺了自己父兄的仇人結為夫妻。還要看著那惡人靠著自家名頭去逍遙?
念及此處,周莞青終究是壓不下心頭的恨意,又嘔出一口污血,凄然一笑:“依依,你能允我件事嗎?”
蕭依依自然是肯的,她連著點頭:“姐姐你說,我一定做到。”
“我死后你帶著信物和證據去找成楚,他是爹爹最得意的徒弟,一定不能被蒙在鼓里,助紂為虐。”
“日后七皇子繼位,便央他去將真相大白于世間,倘若、倘若是楚炎這小人贏了,便,便真是天道不公!”
“我此前尚有布局,你也大抵清楚,照顧好自己和雙云,尋個安生地,莫要在京都了。”
“姐姐,姐姐,你這是何苦!這些事情你也可以做到,我要是允了,你是不是就要……”蕭依依流下了淚,不敢將那個猜想說出口。
“楚炎不會放我出府的,況且只有定遠府再也沒有后人,才能更好激發出爹爹舊部的血性,七皇子也會更放心用成楚。”
“這病醫不好了,叫楚炎借著定遠府名號壯大力量,更是令我無顏茍活。依依,就當是為了我早日解脫殘軀,你便允了吧。”
蕭依依早已淚流滿面,她胡亂擦著眼淚,抹得帕子袖子一團亂,哽咽著點頭:“姐姐,我答應你。”
周菀青這才展顏,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傻丫頭,莫再哭了,我要和家人團聚了,是喜事。這些年有勞你照料,日后多為自己想想,好好活著。”言罷卸去了護持著心脈的內力,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間她聽到了蕭依依的啜泣、雙云的哭喊、仿佛還夾雜著楚炎的怒吼……
她實在是不愿意醒來,就任由這些聲音在耳旁吵鬧,吵著吵著,就漸漸什么也聽不到了。
承平二十七年冬至,天大雪,定遠府周莞青,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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