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宮小侍被分尸的事果然被壓了下來,但也引起了不小的恐惶。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想要真正的保守秘密,唯一的辦法就是抹清知情人。
一夜之間,福康宮的宮人被換了大半,換下來的人要么送出了宮,要么被貶到了偏僻的地方當差,無一例外的被割了舌頭。
至于會寫字的,則直接被滅了口。
這番大動作,傻子都能猜測出昨夜福康宮必然出了大事,但沒人敢問,因為第一個好奇打聽的人已經被摘掉了腦袋。
后宮生存法則就是少說話、少好奇,更何況是這種一看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更加不要好奇,否則只會引火上身。
所以后宮眾人雖滿是好奇和忐忑,去福康宮請安時卻不曾表現出絲毫的異樣,平靜如常。
伏荏染瞧著太后云淡風輕的與眾后妃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不由佩服她的定力,發生這樣的事還能從容自若的應對。
更讓她佩服的是,面對她這個罪魁禍首,太后依舊對她慈愛溫柔,一副全無隔閡的樣子。
伏荏染卻忍受不了太后的虛偽,早早的便尋了個借口先回了映輝園。
前幾日皇上把御膳局的太官令賞給了她,專門給她做飯,所以這幾日映輝園的菜色好得很,連著宮人們的伙食都變豐盛了。
伏荏染將滿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風云殘卷,放下筷子打了個飽嗝,抱著肚子不想再動彈了。
一頓飯下來,感覺肚子都圓了一圈。
“今兒這道佛手金卷真不錯,都把我吃撐了。”
月牙笑盈盈的指揮著小宮女將碗碟撤下去,跪到伏荏染身后,給她捏起肩膀,應道,“這是太官令的拿手菜,味道自然好。”
棉球臥在伏荏染身邊,仰著肚子四肢攤開,也一副吃撐的模樣,軟萌萌的可愛極了。
伏荏染摸了摸它的白肚子,笑咯咯的彎起了眼睛,“方才那一條魚差不多都是它吃的。”
“可不是嘛,婢子看棉球最近都胖了不少,您可不能再慣著它了。把御廚做得魚給它吃,都把它養饞了,以后怕是要挑嘴了。”
伏荏染不以為然,“喜歡就多吃,不喜歡就少吃,何必那么拘著,人生就要肆意瀟灑。”
伏荏染邊笑邊舒服的放軟身體,閉著眼,享受月牙的按摩。
“芙顏呢,一整天都沒瞧見她。”
伏荏染不經意問起,卻久久沒得到回答,奇怪的睜開眼朝月牙看去,就見月牙一幅欲言又止、很是為難的表情。
伏荏染表情認真起來,又問道,“芙顏怎么了?”
月牙抿了下唇,“主子還是自己問她吧。”
月牙很快去把芙顏找來了,芙顏臉色灰白,人瞧著沒什么精神,本來就沉默寡言的人現在更是孤僻的一句話也沒有。
伏荏染問她什么,她都只答一兩個字,言簡意賅。
伏荏染沉默了一會,讓月牙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她們兩人和吃飽犯懶的棉球。
伏荏染問道,“可是弗諼訓斥你了?”
芙顏頷首斂眸,答了一個字,“沒。”
伏荏染暗嘆了一口氣,兀自道,“我已經和弗諼說過了,你將太宰的命令告知我,并沒有做錯,弗諼不會為難你的。這件事就過去了。”
弗諼告訴過她,之前關于要不要把太宰命令告訴她這件事,他和芙顏有過幾次意見相左的對質。
怪不得自春宴那日以來,芙顏就一直心事重重的樣子,和弗諼的關系也更冷淡了。
這事在伏荏染看來,不過是個人有個人的想法,沒有對錯,說開就好了。
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一起生活的人,最好不要留下什么心結。
芙顏抬眼看伏荏染,眼神意味深長,像是有什么話想說,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沉默了片刻,她重新垂下眼瞼,應了一聲,“是。”
芙顏剛出伏荏染的屋子就遇到了弗諼,弗諼不曾看她一眼,目光不錯的往伏荏染的屋里去。
芙顏微垂了垂眸子,心中悵然沉重。
她知道自己是動搖不了他分毫的,他在主子心中的地位穩若泰山。
兩人擦肩而過時,芙顏耳邊突然傳來一句話,“找個機會回天泱國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芙顏身軀一僵,低垂的眸子越發晦暗。
她知道,弗諼心里怕是早想把她給殺了。
他之所以沒有殺她,甚至沒有為難她,都是給了伏荏染面子。
將她趕回天泱國,算是他唯一的仁慈。
伏荏染最近看關于機關術的書,頗有成效,自己動手做了一只機關鳥,鳥的整體輪廓雕刻倒難不住她,就是內里的機關細小復雜,有些難。
她的這只機關鳥是按照書上最簡單的機關圖做成的,不算特別復雜,但對現階段的她來說已經十分不容易了。
她整天都抱著那只木鳥研究來研究去,終于讓鳥開口了,把她高興地差點蹦起來。
“這可是我的第一個作品,還不錯吧?”
伏荏染尋求肯定地把自己的機關鳥湊到弗諼面前,按著機關鳥背上的開關,就能發出干癟地叫聲。
弗諼抬了下眉毛,猶豫了半天才道,“你剛入門,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以后帶你看看能飛的機關鳥,讓你的呆木鳥也去天上飛一圈。”
伏荏染嘖了下舌頭,皺著臉,“你這是夸我呢,還是笑我呢。”
弗諼失笑的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幽黑的瞳孔中滿是寵溺。
“走,我們把呆木鳥,呸,是機關鳥,都被你帶偏了。”
伏荏染邊呸嘴邊白了弗諼一眼,弗諼看著她歡快活潑的樣子,笑容一直掛在臉上。
伏荏染重新道,“我們把機關鳥拿給韓太妃看看,她肯定覺得有趣。”
說著就帶著弗諼往融平宮去,結果半路遇到皇上,立馬就被叫住了。
皇上笑盈盈的朝她走來,看見她身后的弗諼時卻是目光凌銳,但那也僅是一瞬,很快又恢復親近溫和的笑顏。
“你這是去哪兒?”
皇上率先問道。
伏荏染答道,“去融平宮給韓太妃看我做得機關鳥。”
“你還會擺弄機關?”
皇上有些驚奇,這才注意到她手里拿著一只木鳥,拿過來瞧了瞧,雖然沒多復雜深奧,倒也生動有趣。
特別是小鳥的神情,雕刻的栩栩如生,憨態可愛。
“這是我的第一個機關作品,怎么樣,還不錯吧?”
伏荏染一副‘快夸我,快夸我’的表情,皇上泰然一笑,肯定的點點頭。
“是,很不錯,惟妙惟肖,靈動活潑。”
伏荏染當即開心的笑起來,回頭朝弗諼吐了吐舌頭,低聲和他炫耀,
“你看吧,陛下都說不錯。”
弗諼不理她,把臉偏到一邊。
皇上把他們細小的互動瞧在眼里,眸子又冷了幾分。
“我那也有一個機關擺件,是用木條拼成的一個球。每根木條相互牽連,拉開有蹴鞠那么大,合攏又只有手掌大小。你要不要去看看?”
伏荏染猶豫一下,搖搖頭,“算了,改日吧。我多日未見韓太妃了,去瞧瞧她。”
“你與韓太妃相處的極好?”
皇上被拒絕有些失落,瞥眼瞧見弗諼嘴角淺淺的笑意,頓時覺得格外刺眼。
提起韓太妃,伏荏染笑得很柔和,應道,“韓太妃是個很隨和的人,我很喜歡她。”
皇上不置可否,沒有說什么。
韓太妃那般寡淡清冷的人,見誰都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模樣,也唯有伏荏染覺得她隨和。
伏荏染施了一禮就準備離開,走了幾步,身后的皇上又突然喊住她。
“云桑,明日是上元節,你與朕一同上城樓觀燈,與民同歡可好?”
伏荏染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卻不顯山不露水,狀似不懂他話中深意,笑著拒絕。
“我與原家表姐約好了,上元節要出宮去原家玩,明日剛好也是表姐生辰。”
昨天原家才送了信進來提醒,上元節是原梨的生辰,邀她出宮玩,讓她別忘了。
伏荏染之前還有些不耐煩,要去祝賀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的生辰,但此刻無比幸運早早有約。
皇上眼中的失落是明顯的,伏荏染卻也是裝瞎的翹楚。
兩人皆是面上平靜心中動蕩,各轉過身,漸行漸遠。
與皇上共登城樓,與民同歡,是皇后才有的資格!
皇上此番暗示已經很明顯了。
走了一會,伏荏染小心地回頭望著身后的路,瞧見花圃夾送的曲徑上空無一人,不見皇上的身影,身體當即放松下來,長長的吐了口氣。
“弗諼,你說皇上方才那話的意思是不是……哎,算了算了,管他的呢,多想多煩。”
伏荏染話都沒問完就自己解決了煩惱,她的人生信條就是及時行樂,管他皇上怎么想的,只要順著自己的心意就好。
伏荏染在融平宮陪韓太妃彈了一上午的琴瑟,兩人配合的越發默契了。
伏荏染用娟子邊輕輕擦拭著琴面,邊與韓太妃閑聊著宮里最近的新鮮事,其中最矚目的就是采選了。
“聽說是典御史向皇上提議的,為了充實后宮,綿延皇嗣。”
韓太妃笑而不語,認真的調整著瑟弦,許久才輕語了一聲。
“朝堂較量,你來我往,誰也不愿吃虧。”
伏荏染愣了一下,瞧向韓太妃的目光帶上了些許驚訝和了然。
看來韓太妃對朝堂后宮之事并非完全的一無所知,心里明鏡似得,一眼便能看破其中關竅。
不過也是,能在殘酷的后宮生存下來的女人,有哪個是蠢笨的。
春宴之上,典御史一派因為桃花春莊莊主的現身,大出風頭,氣勢高昂。
當即,胡相國的侄女就被皇上收入了后宮,算作對胡相國的安慰。
這沒過多久,典御史又提出采選女子入宮,充盈后宮,無非是分化皇上的寵愛,謹防胡娙娥一枝獨秀。
短短十幾天,雙方已是連連過招,步步緊逼,互不相讓。
在伏荏染看來,最可憐的就是皇上了,連自己后院的女人都被算計安排。
帝王之術便是平衡之術,要做到各方滿意,一碗水端平,可不簡單。
等到各地參與采選的女子送進京,還不知道有多少勢力要明爭暗斗呢。
不過這些都和伏荏染沒關系,她只要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太妃,您上次向莊主要的書可送來了?”
韓太妃笑著點了下頭,“第二天就送來了。”
伏荏染雙眼亮晶晶的問道,“可否借給我看看?我有些好奇,那本書里到底寫了些什么。我從未看過。”
想到那本書是信奉圣主的人才有的,擔心自己的要求讓韓太妃為難,又緊接著道,
“這書可有什么規矩或禁忌,例如不信奉圣主者不能看之類的,那不借也沒關系。”
韓太妃抬眼輕笑,慈愛的摸了一下她的腦袋,替她順了順滑到胸前的長發,目光悠遠,不知在想什么。
韓太妃經常盯著伏荏染的頭發出神,她極愛伏荏染的頭發。
和弗諼一樣。
“書寫出來便是給人看的,若能得你喜歡,便是這本書最大的意義。”
韓太妃二話沒說,起身往自己的寢臥里去,很快將書拿來,雙手遞給伏荏染。
書本嶄新無缺,一眼便是主人精心愛護的。
伏荏染小心的接過,交給月牙,讓她好好收起來。
伏荏染在融平宮用了午膳,等韓太妃去歇午覺,就準備告辭了。
她起身行禮退下,想起什么又回頭問道,“太妃,明日上元節我要出宮,您可有什么東西需要我帶的?”
韓太妃閉了閉眼,輕聲道,“你好好玩,不必想著我。我清冷慣了,深居簡出的,沒什么需要。”
伏荏染沒再說什么,退身走了。
她準備找個清凈的地方來讀讀這本韓太妃珍愛至極的書。
回映輝園的路上,路過了一處清水湖,湖中央佇立著一座亭子,只有一條廊橋連接著岸邊。
這座湖心亭她記憶猶新,記得第一次入宮便是到這座橋上拜見太后。
那時的她剛從昏迷中醒來,腦袋里一片空白,十三年生命沒有一絲記憶。
她拉著弗諼的衣角跟著領路的宮女來到這,心里有忐忑,有緊張,但沒有害怕。
可她還未走進亭子里,太后也不知道是撞了鬼還是發了瘋,莫名其妙地從欄桿翻落進了湖里。
她想也沒想就跟著跳下去救人,弗諼緊跟著跳下去救她。
總之最后她大病了一場,接著就被送去了溫泉行宮。
伏荏染站在岸邊望著湖中央靜謐的亭子,回想起當年的事,不由覺得好笑,不自覺笑出了聲。
突然一聲嬌笑打斷了她的回憶。
“云桑縣主,好巧啊,你也來湖中賞景?”
伏荏染回身,就瞧見了胡娙娥帶著幾個低位份的后妃出現在了案邊,烈艷如陽的臉上張揚著燦爛的笑意,眼中卻有難以忽略的冷蔑。
胡娙娥不喜歡伏荏染,這是初次見面時,伏荏染就察覺到了的。
至于原因,不必深究。
后宮的女人,即便無冤無仇也會相互厭惡,誰讓她們生活在同一個牢籠,圍繞著同一個男人。伏荏染雖不是后妃,卻得皇上看中,被人不待見也是正常。
伏荏染已經習以為常了,并沒把胡娙娥的冷蔑放在眼里。
胡娙娥剛入宮沒幾天就已有了追隨者,討好地跟在她后面,唯她馬首是瞻,出身好果真有先天優勢。
伏荏染不怎么想和胡娙娥打交道,敷衍地應了一聲,“巧。胡娙娥是來賞景的?那祝你們玩的開心,我先告辭了。”
她想走,胡娙娥卻不讓她走。
“今兒天氣不錯,既然碰上了,云桑縣主不如和我們一起玩玩。”
胡娙娥話音落,后面的幾個后妃跟著附和。
“是啊是啊,云桑縣主整日獨來獨往的多無趣,坐下來喝杯茶聊聊天吧。”
“云桑縣主極少和我們這些妃嬪說話,怕是連人都沒認齊,相請不如偶遇,今兒就當初見,大家認識一下。”
幾個女人圍著伏荏染邀請,抓著她的手臂就把她往湖中亭上拉,連給她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聽聞縣主擅投壺,我在家時也時常和兄弟們投壺,相信我們一定能玩到一起。”
伏荏染回頭對上胡娙娥的笑眼,一下就看出了她的不懷好意。
伏荏染終究沒走成,直接被按坐在湖中亭的美人靠上。
胡娙娥帶著的宮人們很快在亭中擺上了茶案、坐榻,瓜果茶點齊全,亭中角落還放著一盞鎏金鏤空盤龍香爐,清幽的香氣繚繞盤旋,讓人身心松快。
既來之則安之,伏荏染安安心心的坐了下來,小口品嘗著擺上來的糯米糍。
她倒要看看胡娙娥想整什么幺蛾子。
“胡娙娥莫不是想投壺?可這也不夠寬敞。”
伏荏染抹了下嘴角的碎屑,朝亭子周圍瞟了兩眼。
這個湖中亭雖大,但人也有些多,投壺需要寬敞的空間,這里有些擁擠。
胡娙娥明艷的眉眼上揚著,臉上始終掛著燦爛的笑,揚了揚下巴道,“我們今兒不玩投壺,玩雙陸,棋盤都帶來了。哎呀,我還不知道縣主可會雙陸?”
胡娙娥的客氣訊問中暗含譏諷,上調的眉眼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氣,讓人很不爽。
伏荏染暗暗翻了個白眼,真是幼稚。
“會,在行宮也常玩。”
胡娙娥想要嘲笑她的目的沒達成,臉色暗沉了幾分。
胡娙娥今日本就是帶著幾個后妃來湖心亭賞景玩雙陸的,沒想正好碰見伏荏染,怎么會錯過這個立威的機會。
“那我們倆先來一局,看看誰更厲害。”
胡娙娥一看就是個爭強好勝的性子,如此直白地把比試的心思說出來,倒讓人多了幾分探究。
伏荏染從善如流的應下,等宮人擺好棋盤,兩人便下了起來。
伏荏染對游戲、對弈這些事都很擅長,不說打敗天下無敵手,至少少有人能贏她,胡娙娥一個深閨千金自然不在話下。
然而,她今天收斂了功力,故意下錯了幾步路,拼力掙扎后,扼腕惜敗。
胡娙娥得意非常,下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腦袋高昂著接受眾人的討好和奉承。
伏荏染輕蹙著眉,靜靜坐在那瞧著胡娙娥張狂得意,一句話沒有。
她這副樣子看在外人眼里便是輸棋后的嫉妒和失落。
那些奉承的胡娙娥的人也不忘安慰她兩句,但安慰之言怎么聽都是幸災樂禍更多些。
“胡娙娥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你輸給她也是正常,不必難過。”
“胡娙娥的棋藝在京都貴女圈中是出了名的,連陛下都常與她討教,何況是你。”
伏荏染對這些人的暗諷不以為然,踩著她討好胡娙娥,不過是些舔人屁股的狗罷了。
伏荏染支著腦袋,情緒不高的繼續和胡娙娥下雙陸,邊下邊應付著和她閑聊。
都是些無聊至極的話題,伏荏染有時根本不想應答。
旁邊那些后妃個個都想和胡娙娥對弈,胡娙娥卻只逮著伏荏染下,也不知道是贏她感覺很刺激,還是想一直磋磨她尋找優越感。
伏荏染下得哈欠連天,都快打瞌睡了。
就在這時,胡娙娥突然問了一句話,讓她睡意全消,一下就精神了。
胡娙娥道,“明日你不和陛下到城樓上觀燈?”
伏荏染清亮的眸子直直盯著胡娙娥看了良久,她怎么知道皇上邀自己上城樓觀燈?
不得了不得了,胡娙娥這么快就在皇上身邊安插了耳目。
兩個時辰前事,這么快就傳到了她耳朵里。
哎……
伏荏染暗嘆一聲,越發同情皇上了。
“我明日要出宮給表姐過生辰。”
伏荏染自然地將目光重新落回棋盤上,給出了答案。
胡娙娥既然知道皇上曾邀她上城樓觀燈,不可能不知道她已經拒絕了皇上,這會再問不過是試探罷了。
看看她說的‘給表姐過生辰’是借口還是真有其事。
胡娙娥聽了她的回答,顯然很滿意,投了骰子,移了一步棋,抬眼看了伏荏染一眼,又開了口,“聽說你墨研地極好,還去宣德殿伺候過筆墨。”
伏荏染聞言,嘴角微微上揚,面上依舊云淡風輕,全無波瀾。
“太后讓我去的。累得要命,手都差點斷了。”
胡娙娥像是聽到什么污言穢語,滿臉厭棄地斥聲道,“能伺候陛下筆墨是莫大的榮幸,你居然喊累,不知好歹。”
伏荏染突然被教訓,揚起一張無辜的臉,滿是委屈和茫然。
“累就是累,為何不能說。別人受了累愿忍著不說是別人的事,我忍不了。”
“你……”
胡娙娥眾目睽睽之下被懟得無言以對,氣得臉都紅了。
她直勾勾的盯著伏荏染,一副恨不得把伏荏染拆了入腹的架勢,緊繃的表情卻突然放松,哼笑了一聲,而后笑容放大。
“我說云桑縣主如何入了陛下的眼,原來是這樣。”
胡娙娥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話語隱晦,引得眾人好奇,目光齊刷刷的落在伏荏染身上。
胡娙娥像挑剔貨品般把伏荏染上下打量了一番,全身上下都散發著鄙夷的氣息。
“云桑縣主率性清高,不像我們這些一味討好親近陛下,在這后宮中確實是與眾不同。”
胡娙娥話音落,周圍人都笑了起來,看向伏荏染的目光鄙夷、譏諷、充滿厭棄。
胡娙娥這話翻譯過來,幾乎是在指著伏荏染的鼻子罵她自視清高,故作姿態,裝得一副率真的模樣,顯得自己與眾不同,吸引皇上的注意力。
眾人不懷好意的笑聲毫不遮掩,當事人伏荏染卻全然沒什么反應,支著腦袋像是在旁觀熱鬧般,一副事不關己地模樣。
拳頭打在棉花上,眾人頓覺無趣,訕訕地止了笑聲。
伏荏染似乎根本沒聽出胡娙娥話中的譏諷,實誠地道了一聲‘多謝夸獎’,倒是把胡娙娥謝地有些尷尬,笑容徹底掛不住了,臉色黑如鍋底。
“我雖入宮不久,但也看得出皇上很喜歡你,你為何不成為他的妃嬪?”
伏荏染聽她帶著火氣的詢問,知道她是沉不住了,越發不慌不忙起來,悠然閑適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咬一口桃酥便抿一口茶。
“胡娙娥管地有點寬了吧。”
伏荏染話一出,胡娙娥只覺一口血堵在胸口,悶得她差點拍案而起,給對面那個不知好歹的女人一巴掌。
但她終究還是忍住了,皇上很在意伏荏染,伏荏染若告到皇上那,她也討不了好。
“皇上是整個暮國最尊貴的男人,芝蘭玉樹、風流倜儻,性情亦是仁厚端方,乃天下男子之表率,沒有哪個女子不喜愛。縣主何必口是心非。”
口是心非……
伏荏染差點笑出聲來,這胡娙娥真是怪,她覺得皇上好,就要所有女人都喜歡嗎?
要所有人都喜歡皇上了,她還不得被醋淹死。
“胡娙娥好像很懂我?”
伏荏染低笑一聲,眼中的戲謔展露無遺。
胡娙娥壓著怒氣,后槽牙都要咬出血了,面上卻還要保持著平靜。
兩人就這么互相望著,一個云淡風輕,一個拼命隱忍,劍拔弩張的氣氛逼得周圍的人跟著緊繃起神經。
沉默了不知道多久,伏荏染像是大發慈悲般揮了下手臂,打破這詭異的寂靜。
“胡娙娥既然對我如此關心,我也不妨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從未想過做陛下的女人,你不必擔心。”
最后一句話著重咬字,語氣戲謔,說得像是被胡娙娥逼迫著保證不會嫁給皇上,讓胡娙娥很是難堪。
胡娙娥摩擦著后槽牙,臉色更黑了,依舊死死緊盯著伏荏染,滿臉寫著不相信三個字。
伏荏染裝得一臉頭疼,嘖了一聲,“要不這樣,我們來認真下一局,我若輸了便當眾發誓,此生都不會嫁給皇上,否則天誅地滅,這樣如何?”
伏荏染這般哀求的卑微態度,無疑是讓胡娙娥處于更加尷尬的境地。
但胡娙娥此時也不在意那些,她只想確保伏荏染這個裝模作樣的女人,將來不會和她搶奪陛下的寵愛。
所以伏荏染的提議一出,胡娙娥瞬間眼睛一亮。
這里這么多雙眼睛耳朵作證,伏荏染日后若反悔,怕是也沒法在后宮里立足。
胡娙娥當即便應下了,兩人就著面前下到一半的棋局,決出勝負。
胡娙娥神情專注,伏荏染依舊有些不咸不淡的模樣,每一步棋都走得很快,毫無遲疑。
但是出乎眾人意料,之前幾盤都落敗的伏荏染,卻在這一盤輕松翻盤,一盞茶的功夫就結束了棋局。
胡娙娥驚得愣住了,右手抓著兩枚骰子,指骨包攏,恨不得把骰子捏碎。
周圍那些聒噪的后妃們也愣住了,看向伏荏染的目光變得怪異、幽深。
所有人都瞧出來了,伏荏染之前是故意輸的,根本沒有發揮她的實力。
她是在藏鋒。
“好你個伏荏染,你敢羞辱我!”
胡娙娥徹底忍不住了,所有的怒氣一下子爆發,拍案而起,將案上的棋子都震飛了。
伏荏染慢悠悠的跟著站起來,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胸前地長發,輕輕撇回背上。
她端正地站直了身體,脊背挺直,下頜微揚,清麗的五官柔婉內斂,青絲及腿,浮動出飄逸的風采。
同樣的高傲貴氣,卻不讓人覺得高傲囂張,反而賞心悅目地移不開眼,心甘情愿仰視。
伏荏染輕挑了下眉,似笑非笑,眼神冰冷、不屑、諷刺。
無聲勝有聲,反而讓胡娙娥更加難堪。
伏荏染柔和的眸子卻比刀子還要鋒利,在胡娙娥心上狠狠剌了一刀。
“你不就是不想讓我嫁給皇上嘛,說我口是心非,到底是誰裝模作樣。”
伏荏染慢慢走向胡娙娥,一步一步優雅從容,傲然氣質逼得胡娙娥像狼狽的老鼠步步后退。
“逗你玩玩,你還真把自己當絕世高手了。和你下棋都不需要用腦子。還和我玩激將法,我的事哪兒輪得到你說話。”
伏荏染手臂倏得抬起,胡娙娥嚇得尖叫一聲,下意識縮起肩膀,用手臂護住臉。
伏荏染高抬的手卻在半空中頓住了,而后落在自己發間,順著臉頰輪廓滑向耳垂,拂過耳垂上珍貴至極的粉鉆耳墜。
鉆石本就十分稀缺,更何況是天然形成的粉鉆,更是罕見的寶貝。
這對耳墜是之前去宣德殿伺候筆墨,皇上賞給她的。
胡娙娥雙眼猩紅的緊盯著她耳朵上的粉鉆,嫉妒地都要發狂了。
伏荏染對寶石之類并不執著,但能借此氣到胡娙娥,也是很開心的。
見效果達到了,轉眼也到晚膳時間了,伏荏染迫不及待回去品嘗美味。
映輝園有太官令親自下廚,出門的時候就點了菜,晚上要吃紅梅珠香。
所以她揮揮衣就袖瀟灑離去,只留下一個絕美的背影,和充滿威懾力的警告。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即便是皇后都管不到我頭上,更何況是你。”
與此同時,在無人察覺的地方,太后正望著伏荏染遠去的身后,冷眼深思著。
一個小侍跪在她面前講述著湖中亭中發生的事。
太后越聽神色越冷,身后跟著的宮人也都屏息凝氣,肅然正色起來。
夕嬤嬤觀察著太后的臉色,躊躇著上前一步,小聲勸道,“都還是些不懂事的年輕人,收不住脾氣,開了個玩笑,太后無需在意。”
視線之內已經看不見伏荏染的身影了,太后還是望著伏荏染離去的方向,冷冷的哼了一聲。
“雖是玩笑,卻也表達了她的真實想法。隨便就把絕不嫁給皇上的誓言當作賭注,可見她心底根本不愿留在宮里,那我再如何撮合都無用。”
夕嬤嬤知道,太后一心想讓伏荏染留在宮中,以此得到太宰的庇護和幫襯。
但伏荏染若不愿意,一切都是枉然。
“既然如此,那她也沒必要留著了。”
太后冷漠至極的話音落下,便是宣判了伏荏染的死刑。
夕嬤嬤大驚,急促的提醒道,“太后三思,縣主若死了,太宰定然會震怒,暮國不能再掀動蕩了。”
“那便轉移他的目標,給他一個兇手。哀家已經煩透了那個死丫頭,一眼都不想再多看她。”
每次面對伏荏染,于她而言都是一次煎熬。心被撕地血淋淋的,卻還要佯裝成慈眉善目的長輩,討伏荏染歡心。
她不想再裝了!
反正伏荏染已經了解了她的真面目,也沒必要再裝了。
那就各回各位吧。
太后幽幽的瞇了瞇眸子,目光變得兇殘起來,像染了血一般,滿是戾氣。
上元佳節,整個皇宮張燈結彩,只等夜色來臨,華燈綻放。
這是伏荏染自入宮以來第一次出宮,竟然有些激動。
算起來她入宮也才三個月不到,卻感覺與世隔絕多年,人都變得滄桑頹廢了,一出了宮就像脫韁的野馬,貪婪的呼吸著自由的空氣。
太后特意安排了兩個內侍和一輛馬車,護送伏荏染到原家。
但一出了宮道,她便迫不及待地喊停馬車,從車廂里跳了下來,兩個內侍禁不住驚呼一聲,也緊跟著下了馬車。
這兩個內侍都是福康宮的一等內侍,太后面前極得臉的人,因為都姓馬,所以按著年齡叫做大馬、小馬。
把這兩人派來照顧伏荏染,在外人看來可是對她極重視的表現。
大馬、小馬臉色大變地攔在伏荏染面前,你一言我一語的勸著她回馬車上。
“太后有令,讓小人們務必安全護送您到原府,這街上亂七八糟的,您若有個差池,小人就是有九條命也不夠賠的。”
“原家小姐應該已經在等您了,我們還是先去原府吧,您想逛街等晚上天黑了再出來不遲。花燈要晚上才好看。”
伏荏染瞧著街上來去匆匆的行人們,都在為晚上的花燈忙碌著,也就接受了兩人的勸阻,回了馬車上。
馬車一路行駛在寬闊忙碌的街道上,一個時辰后停在一條較為幽靜的路上,路左側的廣亮大門顯赫氣派,高高的臺基彰顯了不俗的身份。
原家人雖不受太后喜愛,但終究是太后娘家,面子功夫也不會太差,在這權貴云集的天子腳下也是排得上名號的。
伏荏染扶著月牙的手臂下馬車,原家小姐原梨已經等在了門口,一副不甘不愿的樣子。
原梨身后還站著好幾個同齡的千金小姐,應該都是來給她慶生辰的閨中密友。
伏荏染是有封號品階的,不管別人心里如何議論瞧不起她,覺得她是個無父無母的鄉野村姑,但見到她都是要主動行禮的。
原梨雖然身份尊貴,但只是個尋常的官宦小姐,也不得不遵守禮法。
權貴子女最是講求禮儀,身后那么多人看著,原梨即便再不屑伏荏染,還是得乖乖的向伏荏染見禮。
她快速的欠了欠身,斜斜的睨了伏荏染一眼,低不可聞的哼了一聲。
全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在表達著對伏荏染的不屑。
伏荏染假裝沒瞧見,端莊的回了一禮,優雅沉穩,臉上掛著得體的笑。
原梨見了禮,其余千金小姐緊跟著給伏荏染見禮,伏荏染都一一回應,從容溫和,和傳聞有些不同,不由讓人眼前一亮。
伏荏染這才發現,原梨的閨中密友大多只是中下等權貴家中的千金,而且嫡庶都有。
看來原梨的交友層次并不算高,或者說原家的層次并不算高,根本夠不上真正的權貴,這肯定與太后的漠然脫不開關系。
原老爺和原夫人是長輩,自然不會出門迎接伏荏染,都在正廳里喝茶候著。
等伏荏染進來,兩個長輩拉著她寒暄幾句,又問了太后的好,就讓她別拘束,好好玩,然后親自招待太后的兩個內侍大馬小馬去后堂喝茶。
今天是原梨的生辰,這些姑娘們本就是來給原梨恭賀生辰的,長輩在只會讓她們感覺拘束,所以就讓原梨自己招待。
伏荏染跟著原梨去了原府的花園,月牙和芙顏始終跟在她身后。
原梨微不可見的瞟了月牙和芙顏一眼,什么也沒說,繼續在前領路。
原府花園里種了大片紅梅,不由讓她想起宮里的梅林,和那只被扎得全身是血的黑虎。
伏荏染和這里的人都不熟,原梨許是怕她無聊,請了戲班子在花園的空地里搭臺唱戲。
要是大家與伏荏染處不攏,不知道說什么,各坐著安靜聽戲也就不會顯得尷尬。
伏荏染是客,原梨很好的保持了主人應該有的禮節,將戲單子給她。
“想聽什么,隨便選,你初次來原府,是貴客。”
伏荏染友好的笑了笑,“我對戲曲不太懂,也沒聽過。你是壽星,你選就好,我跟著聽個新鮮。”
原梨以為她是故意客氣,撇了撇嘴,不說什么,兀自點了一出《白蛇傳》。
很快,戲臺上就咿咿呀呀唱了起來,氣氛也熱絡開來。
暮城里流傳的伏荏染的話料太多了,私德不檢、囂張跋扈、狐媚惑主,總之沒什么好詞。
大家本以為她會很難相處,不過出乎意料,她是個隨和好說話的人。
有個圓臉胖姑娘對她十分好奇,試探的小聲問她,“聽說你有個很好看的侍衛?”
胖姑娘話音剛落,周圍便是一靜,只有戲臺上的伶人們心無旁騖地認真唱著。
眾人心中都在嘀咕,這么直白地打聽她的流言,也不知道她會不會氣得暴起。
不過再次讓大家意外,伏荏染并沒有生氣,反而笑瞇瞇地朝胖姑娘勾了勾手指,湊近些道,“他去買東西了,等會就來,你見了就知道了。”
胖姑娘被她絢爛的笑容晃花了眼,臉刷地一下紅了,小雞啄米似地點頭,期待著弗諼回來。
伏荏染的這番反應,讓氣氛徹底放松了下來,初始的拘謹不一會就煙消云散。
這個年紀的姑娘大多還是單純爛漫、無憂無慮地,她們因為家中父兄官職不是太高,所以極少有機會入宮,對宮里的事很好奇。
伏荏染面對她們的好奇都一一解答,甚至主動講些宮里發生的事。
說起掖庭那個跳井溺死的宮女時,眾人臉色都是一變,對皇宮盲目的美好幻想蒙上了一層淺淺的陰影。
胖姑娘還在等著伏荏染的好看侍衛回來,腦袋不停朝大門來路的方向望著,沒過多久,路面盡頭緩緩出現了一個高挺的人影。
男人穿著一身艷紅色寬袖直裾,低調卻不失華貴,五官精致如刀削,細長的丹鳳眼奪人眼球,像是一汪深潭將人吸附進去。
尋常人穿紅色容易鎮不住,顯得俗氣,弗諼卻似生來就該如此張揚,紅色將他的氣質、五官襯托的越發驚艷無雙。
他一步步走近,只覺一副絕世美男圖撲面而來,引得人心砰砰亂跳。
胖姑娘已經看呆了,雙手呈捧心狀,一口氣咽在喉嚨久久回不過神來,突然覺得鼻間一熱,下意識伸手一摸,指腹上紅了一片。
她居然流鼻血了。
方才還文靜端莊的姑娘們頓時炸了鍋,有的滿眼紅心的望著弗諼,掩唇尖叫,有的掏著娟子上來關心胖姑娘,場面頓時亂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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