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月不覺一滯,著意打量玉煙,略一笑。采苓看在眼里,上前一步,恭敬朗聲道:“恕我多句嘴,王妃在這兒呢,你一個奴婢,怎好隨意開口言語?”
玉煙一窒,“奴婢知錯。”低垂的眼神充滿忿忿。
待出了垂花門,柳絮細瞧左右無人,壓低了聲音試探問:“姨娘,蘇姨娘說得是真的麼?可是王妃借機鬧了一回,給你們沒臉了?”
云氏嘴角噙著清淡的笑意,諷然道:“容家清流名聲,家風嚴謹,教出來的女兒教養必然不會差,不會做那種沒臉子的事情。不過是蘇氏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又想把火引到我們身上來罷了。”
柳絮聞言也皺了皺眉,“蘇姨娘也太過分了,這算是個怎么回事。”
玉煙一瞧情形,也連忙跪在地上裝老實,話還沒罵眼圈兒先紅,又是磕頭又是哭饒:“奴婢不是有意的,請王妃開恩,奴婢再也不敢了。”
如此做派,連一向穩重的采苓也著實惱怒,一口氣頂在胸口,哪有奴婢一聽主子責罵幾句就哭哭啼啼裝沒事的道理。
嘉月冷眼瞧著,心下微哂,來使下馬威的人原來在這。這主子奴才一場戲做下來,她若真責罰下去,便是一頂不賢惠不寬厚的帽子扣下來,讓人想反駁也不成。嗬,有其主必有其仆,這主仆二人果真刁鉆難纏。
“小姐……”玉煙見蘇氏面色不虞,上前訥訥喚道。她知道蘇氏很在意這妾室身份,所以私底下里只喚小姐,不敢喚姨娘。
蘇氏目光忿忿,沒好氣地回頭狠瞪了她一眼,玉煙哆嗦了一下,不安地低下頭去。
蘇氏慣是看不上云氏,她們雖同是妾室之位,卻也從來不將她放在眼里,在她而言,云氏如今不過是略有些體面的奴婢丫頭罷了,很不用放在心上,但她,是蘇氏嫡系小姐,背后有整個家族的支撐,哪是她一個無父無母的破落戶可比的?
一番思量,蘇氏面上泛起一陣冷笑,“我原以為這云氏是個安分守己的東西,原也是棵墻頭草,竟上趕著要去討這位新王妃的好兒了。”
玉煙自幼服侍蘇氏,深知蘇氏秉性心思,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小姐莫氣,這云姨娘小門小戶出身如何能跟您比,若為她氣傷了身子,倒不值許多呢。”
聽玉煙這么說,蘇氏心下暢快許多,心情又好了起來,略掃了她一眼,“回去罷。”
玉煙聞言,松了口氣,忙奉承地答道:“是。”
送走了兩位侍妾,時近午時,一個青衣媽媽來棲梧院傳話道:“王妃,王爺差遣奴婢來讓您去正廳用飯。”
采苓看了主子一眼,隔著簾子回話:“回媽媽,這就去。”
略略整過了衣裳簪環,一行人來到正廳,門口的丫鬟打了簾子通報:“王妃來了!”
踏進廳里,只見里頭站著一位裝扮陌生的女子,她頭戴幞頭,身穿寬袖綠袍,足穿云頭履,走至她面前斂衽施了一禮,“奴婢尚食局內人連苕,辰王妃安好。”
宮中的人?嘉月愣了愣,只聽得另一側的辰王出聲道:“過來坐。”
按捺住驚疑入了席,那位叫連苕的內人喊道:“傳食!”
丫鬟快步托著食盒進來,連苕取出一道白瓷湯盅。揭開湯盅,一股鮮香撲鼻而來,里頭盛著淡黃色的清湯雞汁,用湯匙一撥,百余片梅花狀的面片堆積在盅底,嘉月目露驚奇,微微含笑:“把面皮做成花狀制以湯羹,手藝著實別致,這道菜叫什么名兒?”
“回王妃的話。”連苕上前施禮,低頭稟道:“這名為‘梅花湯餅’。以浸過梅花、檀香末的水和面,再用鐵模子鑿成梅花樣,面片過水熟后放入雞清汁內。”
辰王嘗了口湯,頷首道:“倒有味兒。”
第二道是一道碧熒熒的膳粥,玉田碧粳米粒細長,微有綠色,晶瑩如玉,上頭綴上幾朵淡粉桃瓣,熱氣挾裹著青草的清香,頗有草翠花開的熙春美景。
此時,嘉月已知曉了辰王的用意,淺笑垂目:“那‘湯綻梅’不過是我閑暇時胡亂所做,并不精于此道,今日見宮中玉食心思細巧,廚藝精妙,相較下更是登不得大雅之堂了。”
辰王聞言薄唇微微含笑,道:“無須做比。我知你喜愛清雅膳食,今日特請了宮中內人為你做這一桌三春宴。”
聞言,連苕飛快地偷瞄了一眼,只見王妃羞赧一笑,王爺隱隱含笑注目于她。連苕略略一怔,頗有些訝異,辰王爺似乎活軟了許多?
嘉月見連苕似面露疑慮之色,便吩咐采苓將做法告知與她,連苕聽后思量須臾,笑了笑:“這些菜式都是尚食局苗掌司做過的,王妃的‘湯綻梅’倒與苗掌司烹飪之意有異曲同工。”
“內人謬贊了。”
用過了午飯,回棲梧居午憩,采苓替她仔細卸了拆換首飾,一件件收到妝奩盒里,又換上了一身輕便常服。
采苓看著主子,不覺笑言道:“小姐,要說王爺待您……真是極好的。”
嘉月愣了愣,笑的很悵然:“是麼。”
云氏嗤笑道:“她自以為聰明決算,卻沒想想,這屋里也沒誰是傻子。”
這邊,蘇氏沒了心情,自然不愿再虛與委蛇,一腔怒氣憋在心里不得發泄,在院中啐了一口,低聲罵道:“什么東西,捧高踩低的玩意!”
“王妃這話是怎么說的,我是個蠢笨粗陋的,只不過略識得兩個字,王爺才讓我經管一下內務。”蘇氏貌似客氣但隱含譏諷地繼續道:“王爺早便差人吩咐了,待王妃進門,便將對牌賬冊管家之權交還給王妃。妾身早已準備妥當了,只待王妃進門,立刻交付的。”
“王爺也是不忍姐姐操勞,好教你清閑清閑。”云氏在旁笑道。
這一席話說得夾槍帶棒,仍誰聽了都要氣惱了,反觀云氏卻作不聞,只柔柔淡淡一笑,慢慢抬頭去拿茶碗,不說話。
“你犯了兩錯。”采苓沉聲道:“第一,你沒等通稟就貿貿然闖進主屋,是何用意?第二,身為奴才在主子面前隨意開口言語,是何規矩?”
想到這里,嘉月神色愈發淡淡,只緩緩一笑:“無心之失在所難免,只是若讓外人聽去了,豈不是讓京中笑話辰王府沒了規矩?這樣罷,為免下人疏于管教再生出事端,讓她回去抄錄兩卷《女四書》,知曉知曉規矩,識得些輕重,讓管事媽媽調(教好了再派上來,日后說話辦事才能既安穩又妥當。”
嘉月看在眼里,又看向蘇氏,“聽說咱們府里以前是蘇姨娘管家,果然是個伶俐通透的。單看這一本賬,我便知道了。”
頓了頓,又回頭看向蘇氏道:“蘇姨娘大家教養,想必底下人讀書識字也是不差的。”玉煙完全怔住了,跪在當地。
蘇氏按捺氣憤,只得忍氣應了。只是聽嘉月話中句句意有所指,不免多想:所謂抄錄女四書,是指自己不懂規矩,招惹事端,德行有虧?一時目光灼灼,恨恨地絞緊了手中的帕子。
旁座,云氏神色漸深,低下頭去。蘇氏主仆這番折騰下,一沒打,二沒罵,也無從求情,更說不出個不好來。她此時也不敢輕忽了,只從新王妃這不含一絲煙火的玲瓏手段上來看,就可知深淺。
蘇氏聽了這話,心里大不自在,冷哼了一聲,并不搭話。這時,外頭有個丫鬟進了來,是蘇氏的貼身侍婢玉煙。
“奴婢玉煙,參見王妃,這是姨娘特命我送來的賬冊、對牌并庫房鑰匙。”
蘇氏的眼神微微閃動,只聽采苓繼續道:“按照條規,要罰三十下板子,攆到莊子上,或賣或配人。”
聞言,蘇氏覺出不好,楚楚可憐地用帕子揉了揉眼眶,搶先說道:“王妃身份貴重,賢德大度,定不會是個計較的。”
茶過三巡,嘉月道了聲乏,蘇氏帶著滿肚子委屈出了門,斜著眼打量云氏,心念一轉,故意道:“是個厲害的,這才入府幾日,聽話聽音兒,就仗著自己是當家主母,故意說這番話給我們聽,來打壓作踐我們了?”
云氏慢條斯理道:“說到底,她是王府正妻,我們是該捧茶伺候立規矩的屋里人,我們聽著也就罷了,姐姐又何必動這么大肝火呢。”說罷,領著丫鬟柳絮迤迤然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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