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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七,芒種。
李忻回京了。
長安所有的店鋪都早早的關了生意,掛了白幡,所有人都涌上宣武大街。
除了小孩嬉笑的聲音,整個都城的氣氛都壓抑得喘不過氣。
建安之戰,大陳史上最慘烈的一次抵抗,損失了整整十萬將士。最后在壽安縣主領兵下,一舉穩定了頹勢,更是只花了不到兩月時間,將停駐在大陳邊境的北戎軍隊各個擊破,鞏固整個大陳邊疆。
而今,邊疆局勢已穩,受皇帝詔令,縣主李忻扶棺回京。
遠遠地,只看見一白色軍旗,然后是銀色的鎧甲整齊劃一緩緩駛來。
四輪的推車上,是一個蓋著白布的棺材。
一個接著一個的棺材,遠遠地看不到盡頭,占了整個宣武大街。
在一群銀甲之中,一個身著孝衣的單薄女子尤為顯眼。
因為她帶著銀質的面具,眾人看不清她的臉。
她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她的手扶著第一個棺材。
她的背挺直如松,
她的眼睛里沒有悲傷,皆是死灰。
沒有一聲哭泣,就連喧鬧的孩子也停了下來,眼睛錚錚地看著那一個又一個巨大盒子。
宣武大街盡頭,拐進去便是昌安街,這里只有兩戶人家。
魏國公府和當今圣上的胞弟端王的府邸。
看著熟悉的身影,死灰的眼睛里蕩漾出水澤。
但是很快便隱去,仿佛從未出現過。
魏國公太夫人宣慈長公主在幾個兒媳婦的攙扶下站在魏國公府大門口對著的街道中央,看著那一副又一副裝著她子孫的棺材緩緩靠近。
拐杖一次又一次的捶到地上,身后是一陣一陣的哭聲。
扶棺的隊伍停下,身后的緊隨的百姓也停了下來,看著前面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李忻雙手握緊,藏于袖中,直直地走到祖母宣慈長公主面前,然后當著眾人重重跪下。
那個單薄的身影,即使跪著,卻依舊筆直。
老夫人甩開扶著她的兒媳,顫顫巍巍的走上前,看著她昔日最最疼愛的孫女,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不光是老夫人身后的魏國公府女眷,就是旁邊路祭的百姓和親友也都為之一振。
“老夫人”
“母親”
“祖母”
那一掌極重,打掉了李忻臉上的面具,露出猙獰的刀痕。
那刀疤毀了整整半張臉,而那張臉此時嘴角還掛著血,顯然是剛被打出來的。
魏國公府三房的夫人也就是李忻的生母柳氏掙脫束縛撲了出來,狠狠地抱住自己的女兒。
“母親,要打就打兒媳吧。阿皖她還有傷,她是我的女兒,您要打就打我吧母親皖姐兒從未做錯過!”
柳氏死死地護住自己的女兒,拼命地向老太太求饒。
而她懷里的李忻一直筆挺地跪著,從未吭過一句。
老太太一個眼神,下面的丫鬟婆子立刻將柳氏拉走,任憑柳氏如何哭喊也無濟于事。
“阿皖,祖母問你,既然你能救,為什么不早點?為什么!”
“為什么!”
老太太一遍又一遍的問著,舉著虬龍拐杖,狠狠地打在少女的身上。
少女嘴角鮮血不止。
旁邊的百姓不忍心,想要勸阻,可都被魏國公府的人攔住。
前線失利的消息傳到京都長安便已然完了,未能救下,但縣主何錯之有?
只有另一個白色的身影沖了出去,護住李忻,硬生生的受住那一記拐杖。
“公主?”
李忻有些發愣,看著面前笑顏如花卻帶著苦澀的女子,不知道是在問自己還是問他人。
“何必呢?本就是我的錯,若是我早點醒來,哪怕是再早一點,可能就不會這樣。你們就都得救了。”
李忻倒了,倒在兩世摯友陳樂安的懷里。
鮮血打濕了兩人的衣襟。
紅色,血一般顏色,綻放在少時的記憶里。
不知是莊周夢蝶還是夢蝶莊周,李忻醒來的時候便在京都郊外最富有盛名佛寺——白馬寺后山的廂房內。
住持了塵已經為她誦經三天三夜。
“縣主這是醒了?”
李忻去了了塵的禪房,坐到了塵的對面,臉上沒帶面具,那道恐怖的疤痕張示著這場勝利的不易,眉梢上是揮之不去的愁云。
“信女有一惑不解還望大師賜教。”
了塵頷首,放下佛珠,看向少女。
“這世上往生重來之說可信否?”
住持了塵白眉一皺,想到少女一家十一人皆命喪疆城,只當這是少女的執念罷了,一時之間不免動容。
這不過是剛滿十六的少女而已,這幾個月以來所承受的東西未免太重,竟入了魘癥,也不知是好是壞?
“那縣主是信還是不信?”
李忻被問著了,一怔。
若是不信,她又如何得知先機,將北戎軍隊地獄在外。
若是信,那一世的沉痛就像潮水一般,一遍又一遍的沖刷心底,壓得她喘不過氣。
那沉重的記憶似洪水一半席卷而來,推翻了所有。
上一世,她被養在閨閣,雖天資聰穎自幼習武,卻因為家中伯父堂兄甚為喜愛而閨閣教條的束縛,從未上過戰場。
那時大伯和堂兄們戰死的消息傳來,恍如晴天霹靂。她和嬸娘母親一樣,終日以淚洗面。
為了挽救頹勢,遏制北戎南侵的鐵騎,她最好的閨中密友樂安公主和親北戎,死在了敵人鐵騎的折辱之下。
雖然朝廷隱了消息,她還是從太子側妃那里得知她是受辱而死的。
那時她已然懷了太子的孩子,七月有余,卻因此事小產失了孩子,再也無法得子。
在零星的記憶里,此后的她終日郁郁寡歡,沉浸在痛失親人和摯友的悲痛之中,不就便纏綿臥榻。
太子為了給她治病,陪著她不知道遍訪了多少名醫,依舊無果。
在記憶里,北戎依舊虎視眈眈,時常侵擾大陳。
太子的愁思一半是自己日漸孱弱的身子,一半便是北戎的尋釁。
他也是苦的吧,雖然從未在自己面前吐露過,還總是尋著好玩的事物逗自己開心,但是李忻知道,樂安的死,和孩子的離去,是兩人心中共同揮之不去的傷痛。
她死了,死在了東宮的病榻上。
遠遠地聽見了急促的腳步,
他不應該來的,
是她拖累了這一國儲君。
“縣主?縣主?”
李忻回神,看向這白胡子滿是慈祥的住持。
“縣主心中有事?”
李忻并未回他,她隱約記得,她死后太子覆手遍結果了二皇子陳琢,絲毫未留情面。
但是他也變得終日惶惶,不理國事。
卻在皇帝新喪后尋歡被百官斥責刁難,最后還未稱帝便失了君位。
可是,他連傾國傾城的側妃都很少見過,怎會做出這般失禮之事?
之后登上帝位的是誰?
模模糊糊的,她沒有印象。
總覺有些事情她沒有抓住。
上一世的她太蠢,明明很多都漏洞百出,她卻絲毫未覺。
大伯,身為魏國公,在戰場上更是所向睥睨。大堂哥更是繼承父志,智勇雙全。
怎么就會被困?還是二十萬大軍全部淪陷?
可惜,等她醒來,以為掌握先機可以救下他們的時候,上天就像是給她開了一個玩笑似的。
還未去北戎之前,她就得到了他們的死訊。
軍中群龍無首,她只好留了心腹在軍中鎮壓此事。然后兵行險招,到了天都城,刺殺那個她恨極了的人,給三軍博得一絲喘息的機會。
祖母的話像是插在心中最尖銳的匕首,她也無數次問過,為什么?為什么不早一點?
既然給了她先機,為什么不早一點?
看著少女滿目的哀思、憤恨,了塵心中一悸,莫不是魔障呢?
“縣主,斯人已逝又何必執著?珍惜現在豈不更好?”
李忻抬頭看向這個智慧的老者,了塵繼續道,“如今魏國公府皆是婦孺,最小的公子才六歲之齡,縣主既然有領兵之才,就應該扛起重擔才是。”
“北戎虎視眈眈多年,兩國交兵,百姓苦不堪言。”
“縣主既然有此能力,何不迎難而上,匡扶社稷,還這天下一片海晏河清、盛世清平?”
盛世清平?
伯父堂兄們熱血沙場為的就是護佑黎民,樂安遠嫁和親也是還天下太平,太子嘔心瀝血亦是為了百姓安居樂業……
既然重來一生,何不繼承他們的志愿,護佑這些愛了她一世的人?
看著少女由暗轉亮的眼眸,住持了塵長舒了一口氣。
悄悄的離開禪房,到了后山一隱蔽之處。
一明黃色衣服的男子候在此處多時,而他的身邊站著一白衣女子。
“太子,公主。”
陳宸嘴唇微抿,向住持行禮,清澈的眼眸里皆是關切。
“她……可還好?”
住持頷首,“貧僧出來時,縣主已在用飯,雖未多食,但看著神色卻是好了不少。”
白衣少女手里提著食盒,走上前,“大師,這里是些素齋,皆是她愛吃之物,麻煩您轉交給她?”
住持接過,然后便走了。
陳樂安看向自己哥哥略帶疲倦的眼睛,猶豫了一下,還是躊躇的上前。
“皇兄,我想見見阿皖。”
陳宸轉身看向自己的妹妹,一身素衣,除去繁華,搭著腦袋,怯怯懦懦。
陳宸伸手揉了揉她的軟發,不知道是在勸她還是在勸自己。
“讓她靜靜吧,等她想見我們的時候,自會見到。”
陳樂安抬頭瞧著自己皇兄,她知道想見阿皖的不止是她。
“兄長”
一輛馬車在層層護衛下下了山。
頭七那天,李忻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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