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韌一聲令下,自然就有人按著他的話去辦事。馬車邊上隨即就有人出動,追著馬老六去捉人了。
剛剛下了命令的男人,手中正拿起一封從東都寄來的信函,白紙黑字,厚厚一杳。
有一個嗅覺靈敏的鼻子也是好事,起碼在這樣的事情上還是十分便利的。
陰韌這時候臉色看上去有些不好,蒼白而沒有什么血色的臉,使得他在光線陰暗的車子里顯得更加像一張白中帶灰的白紙。
可他自己卻是渾然不覺自己一副像是受涼的模樣,也不像是認為自己這樣有什么問題。
盡管他額邊正發著薄汗。
楚泠墓地有些距離,他吹了山風。
心性堅韌如他,不會同意自己叫這小小寒涼給如何擺布分毫。
同時,馬車邊上的人,已經空了一半了。
陰韌從車上下來,還沒站穩,便毫不意外看到已經跟了他一路的一群人,果然利用這個機會跳了出來,唇角一勾。
一個字也不需要吐露,甚至于只需要當是一群蒼蠅在那里飛來飛去,府里訓練有素的護衛就已經和一群蒙著臉的刺客打斗在一起,不多時就見了血。
陰韌看也不看,小心翼翼地踩在他們的尸體上,走了過去,盡力不叫那些卑賤之人的血黏在他的腳上。
他往府里去。
蹦蹦跳跳煩人的小蟲子還真是多。
陰韌心想,什么時候讓他輕松輕松?
走進府里,也不管外面打斗是個什么結果,換了室內的鞋,就叫人把他剛剛外頭穿回來的鞋拿出去扔掉了。
接著,提筆作畫。
畫的,自然只有他畫了不知道第多少遍的少女。
下筆如有神,每一次都像是少女豆蔻芳齡時候的模樣。但作為畫者,他自己也弄不清,自己在畫紙上所畫的,究竟是自己心目中哪一道白月光了。
好像月光之下,能讓人穿越光陰,看到兩道高山峽谷深邃,層巒疊嶂,遮擋視線。而他,駕駛頎長扁舟,長驅直入,是到河流深處的桃源一探究竟,看一看那兒的少女真容……
畫著畫著,他走神了,畫紙上的姑娘,反而更加靈活生動了起來。仿佛還能讓他聞到峽谷兩邊雨露剛沾濕的芬芳翠草。草生得茂密,水露流下,氤氳了一片的水墨山河。
陰韌一頓。
思緒也被拉了回來,再去凝聚眼神看畫的畫像,紙面里除了分不清是誰的女人,背后的背景果然是陰韌從前年輕時候去過的一處天然奇景。
陰韌記得,那里蜜蜂很多,兩岸州郡也盛產蜜香。
林茜檀的身上,就偶爾會用。她總是時不時變換各種香薰。陰韌一邊畫,一邊對著屋子里虛空處,問了句:“七小姐今日用的,是什么香?”
說完,也不用人回答。他清楚,自然會有人去問明白了過來回答他的。
果然,大概小半個時辰之后,他就知道了,林茜檀這天用了天然的蜜香。
陰槐也是來得巧,正好就碰上了他屋里有人稟報,提到了東山侯府七小姐,心中也更加確定,他的父親對這位七小姐,看上去十分上心。
陰家的書房當中,陰槐站在陰韌面前,有事說事。陰韌還是老樣子,只聽不說。陰槐習以為常,知道自己的父親,就是那么一副樣子的。
“她似乎,和王家的四小姐關系不錯。”王四小姐做了那些東西,她就不客氣地收下,還立刻就用上了。
突然而然鬧出來的這一句自言自語,叫陰槐一時之間有些沒有反應過來。
晃神一下,陰槐才反應過來,陰韌所說的,是林茜檀。
陰槐來說的,是前面陰韌剛剛回來的時候,沖出來刺殺的那一群人。這會兒,陰家的侍衛去捉人,也不知道捉到了沒有!
“父親,時候不早,還是先用晚膳吧。”在陰韌面前,他一向乖巧……
陰韌笑得陰測測的,道:“這樣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
陰槐對他這么一副模樣,也是很習以為常。
正說著,外面便又有陰家的侍衛回來了。說的,也就是陰韌這個時候最為關心的事情。陰槐則是眼尖地看到,一封來自東都的書信被陰韌丟在那兒。
侍衛恭敬而絲毫不敢多抬頭一下,對著陰韌說:“主子,屬下等人辦事不力,沒有捉到那幾個人,只有一個落在了咱們手里,請主子責罰。”
陰韌也不惱怒,心想,一個便一個,總比沒有好。
嘴上道:“跟著小丫頭的人,要是太沒用,也是不成的。”
于是,被捉住的那一個,就可憐兮兮地上了陰家的刑訊架。
等待他的,是陰家宅邸“獨具特色”的嚴刑拷打。
這天晚上,林茜檀剛剛用完晚膳,就正好從外面接收到馬老六叫人送進來的信,馬老六只說,功虧一簣。
功虧一簣?!
林茜檀自然而然要往深了問一句,具體是怎么一回事。
這一回還是馬老七進來說的。
“六哥都帶著一幫兄弟把那姓花的給逮住了,結果突然跳出來一群狗鼻子一樣靈敏的人,盯著不放……”馬老七仍然一身女裝。
林茜檀又問是哪家。
馬老七便說了當時的情況,渾然不知那邊的大姑娘越聽他說,語氣就越有些奇怪。京城之內,養獵犬的人家的確不多,所以他也沒有覺得哪里奇怪。
“……最后,咱們兄弟幾個也沒顧得上那花不缺,讓他落在丞相手里了。”
林茜檀于是心里有數了。
馬老六自己跑了,卻不得不把人質給丟下了。花不缺進了陰家的地界,還不知道接下去是福是禍。進了他陰韌手里的東西,不好撈出來啊……
林茜檀叫人把馬老七送了出去。
林茜檀將桌面上正在描繪的那一副畫給寥寥數筆迅速描繪了出來,畫的正是一個豐神俊朗的……而又有些“狼狽”的男子,她一時沒了作畫的心思,便草草結束了它。
待梅幫她磨墨,當然早就看見了畫面上的男子。男子身材高大,英武而有些痞氣,一時半刻的,待梅想不起來是誰。
林茜檀畫的,是王元昭。
前世一幕,在她心里還是留下了頗深的烙印,以致于她對自己臨終之前的事情不能忘記。
當時不知道搶救自己的人是誰,今生知道了,但一直沒想過要提筆,把前世印象深刻的影像給畫出來。
直到前天晚上。
花不缺被扭送離開,林茜檀再次躺下之后,做了一個她自己也實在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夢境。
夢境里,她看見,她死之后,有個人不顧軍情緊急,竟然在找人設壇作法,企圖招魂。
林茜檀當然也知道,那不過就是一個沒有事實依據的夢境。
可夢境真實到……她覺得那般貼近眼前,猶如現實。以王元昭的性子……還真的做得出來這種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事情。
這也是為何林茜檀突然提筆去畫王元昭當日在千石村和她初見時候的情景了。不是今生這回,是前世那回。
錦荷也是看了畫一眼的,倒是也認出來那個畫面上畫的是哪個。
可越看,越是不對。
等著待梅走開,錦荷才神秘兮兮地低聲問了句:“主子你和那二狗子是有什么仇?怎么畫這些!”
錦荷不由郁悶了。
別人家的小姐,也不是沒有私底下偷偷畫幾個好看男人養一養眼睛的。
唯獨是她家的小姐獨樹一幟,不畫美男子吟詩作對于竹林雅舍之間,也不畫人家勇猛力大揮舞刀劍,畫的,卻是對方被官差押解入獄的情景。
她主子,這難道是十分討厭那人,不然做什么畫一些這個,去詛咒人家?!
再聯系聯系她主子在做的“大事”,錦荷更加覺得,不吉利了。
林茜檀笑了,說的卻是莫名其妙:“你就不用替他白擔這個心了。就他的能耐,這兩個官差,哪里就真的能按得住了。”
她倒是想當面問一問,他怎么就逃跑了出去,還成了領軍一方的大帥,更是和右丞相府搭上了關系。
錦荷當然聽不明白林茜檀的話是個什么意思。林茜檀也沒去解釋。
時候不早,她還沒吃晚膳。沈氏又不舒服,是免除小輩們過去請安的。
林茜檀都這么說,錦荷也不去多問。另外一邊自然而然便有丫鬟,從她們自己的小廚房上,弄幾樣來林茜檀愛吃的食物,叫她填飽肚子。
至于那畫便被擱在了那里,等待風干。
等到月亮微微爬上了枝頭,小閣樓里某個屋子當中浴桶裝滿了水,一個正是芳華年少的女子,將她美妙的身軀浸泡到里面去。
這人,正是林茜檀。
吃了晚膳,又將答應了楚絳卻是遲遲不曾做好的那個荷包拿了起來做完,想著什么時候,親自給表哥送去。
也不知道她表哥會不會喜歡。
有些平時不會去想的事情,這種剛剛做了一場怪夢的特殊日子,林茜檀倒是在心上將思路給過了一遍。
她也是頭一回莫名其妙地想到要在心里提醒自己一回,自己是有未婚夫婿的人了,就算心里有個什么別樣的心思,也必須給摁下去了。
林茜檀在那兒洗澡,也不用人服侍,外頭,錦荷便幫著主子,給荷包做最后的線頭清理。
錦荷手法利落,卻也弄了有那么一會兒,等她將做工精美的荷包給擱下,林茜檀還在浴室當中沒有出來。
林茜檀也是后知后覺地想到,自己需要擔心一下,落在了陰韌手里的花不缺。
也不知道,花不缺會被怎么對待。
一邊心里又好笑,自己閨閣憑白遭遇采花賊光顧一趟,自己運氣差到連對方真實目的,背后有沒有人都沒有來得及問個清楚,就把人給弄丟了。
她也知道,馬老六心里過意不去,大概會設法追查。她最好是支應一聲,阻止下他。
林茜檀是在陰家待過的,不僅知道陰家的書房下面有一個藏尸的秘室,還知道陰家最美的一個花園子底下,有一個專門用來刑訊的私人牢房。
之所以知道,還是林茜檀自己親眼見過。
同一個時候,花不缺就被架在那間牢房里,給人用沾了鹽巴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抽著。
花不缺簡直后悔得腸子也青了。
他收錢辦事,便理所當然會認為陰薇所作所為,這陰韌丞相不說多么知情,至少……也應該和他無冤無仇。
哪里知道對方將他弄來,二話不說就用上了刑罰……
看著陰府小吏就是拿著個普通的鞭子,鞭子上卻都帶著刀鋒,鹽巴也是濃縮提煉過的,那一下下去,簡直要命。
沒一會兒,他就把自己知道的、不知道的,都給說了個一干二凈的。
花不缺本來以為自己把自己為陰薇辦事的事情給說了,陰韌至少不會對他再用什么刑罰。
誰知,前頭還只是陰府小吏用鞭子。不一會兒,等小吏去稟報了一趟,那據說是日理萬機的左丞相陰韌,居然親自前來,要對他親自刑訊……
他也不知自己哪里說錯了。
他必然沒辦法知道,自己是踩了丞相大人哪根神經。他就親眼看著面前的男子面帶笑容,在下人推過來一車子的刑具里面,挑挑揀揀。
都說左丞相陰韌性情最是叫人捉摸不透,花不缺之前也只是聽說,空有一個印象。如今親眼所見,不能不相信了。
陰韌自己親自動手,就是和獄卒不一樣,他分明是滿面春風地淡笑著,然而這監牢當中幾乎的人,卻都感受到了一股陰涼叢脊背上升騰而起……
巧合的是,地面上,美麗的花園當中,陰槐正帶著他最近新寵的怡紅樓的一個花魁娘子,在那兒走來走去地游逛。那妓女心里厭惡陰槐,卻又貪慕陰家榮華富貴,明知朗朗乾坤隨時有可能有人撞破,但陰槐伸手過來,她也是毫不猶豫任由對方將她衣帶漸寬。
殊不知,一層地面之下,正有人被活生生地扒下來一層皮。可惜地板中間隔著一道隔音性能極好的厚重材料,妓子全然不知,自己身體下方的監牢之中,就是人間地獄。
僅僅前一天晚上,還起碼有一個猥瑣人樣的花不缺到了這會兒完全已經是鮮血淋漓,出氣多進氣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陰韌一副猶如剛剛書寫繪畫了什么書畫一樣的表情,優雅地在一邊的盆子上以溫熱清水清洗雙手不小心沾染上的血腥,一邊笑意森森。和林茜檀同款的蜜制香皂被他擱在一邊。
看上去,他似乎對這種香皂很是滿意。
“華大人好歹也是御前侍衛出身,”陰韌抬手,自然有人把布巾拿了過來。他伸手接過:“可不能這么點小手段就受不了,說出去,也會丟你那先皇陛下的人。”
這兒的先皇,所指的,可不是大商朝的那個先皇燕堅。
花不缺卻不大能夠聽得見。
他這時候,大概也知道,自己這是千里送人頭,自己往陰曹地府門里擠,恐怕大限將至。只可恨他大事未成,就命喪在此,實在令人不甘。
從前夏朝的御前侍衛頭領,所效忠的,是夏朝時一位如今隱姓埋名的王爺。他主子想要京華夢景圖,他便四處走訪,順便……風流快活。
這么些年下來,也是在兩個月前,才找到那個當初帶著兩份京華夢景圖碎片逃走的一個宮婢。
宮婢早就垂垂老矣,也只保留下來一份碎片。他殺了人,將這碎片貼身縫在自己身上,竟然能叫陰韌察覺端倪,將他扒皮……
陰韌看著一邊托盤上面帶了血的羊皮,吩咐人拿下去小心一些清洗干凈。回過頭來,笑了笑,心想,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陰韌自己動手剝了皮,卻嫌棄人家皮囊骯臟,一邊吩咐屬下把那一身的皮拿去喂狗去,一邊自言自語:“我的女人的閨房也是你這臟東西能去的?”
聽見他這話的陰家管事,下意識低垂了腦袋,被這句話說得,身上微動,魂魄一震。
他伺候這位幾十年,可是親眼見過這一位當年怎么追求楚家二小姐被拒絕的。心性可說是十分執拗。
眼下……他主子這算是將那林七小姐當作當年楚二小姐的替身了?
可主子的心思,也實在不是他能夠隨便就去猜測到的。眼看著陰韌辦完了事情,他立刻走上前去,將主子脫下的披風遞上去……
陰韌自然還有公事要辦,披上披風就往外頭走去。也不去看已經不能說話喊疼的花不缺了。
花不缺,花不缺,呵,他倒是會起名字。他華家祖宗如果知道后世子孫干起這采花賊的勾當,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含笑九泉。
只可惜,這華闕統領的確應該是只持有這一份碎片。陰韌不由覺得,很是遺憾。
正想著,像是聽見什么噪音似的,他一邊沿著往上延伸彎曲的階梯走著,一邊和身后的人說了一句什么。隨后,距離花園子有些距離的府中一間書房中,暗門被打開,他從里面走了出來。
之后的第二天早上,巡邏街道的官差,在陰家附近的一架小橋下頭,發現了一具被拋棄的女尸。女尸衣衫不整,像是生前遭受過什么罪。
由于死者只是下賤之人,她的死亡并沒有引起誰的注意。府官白樘也就只是過來看過一眼,便匆匆結案。女尸前身活著的時候,游走于怡紅樓不同恩客之間兜售完璧之身,死于情感糾紛,實在不奇怪。只是到底對于妻子的出身能夠感同身受,所以白樘猶豫地選擇將這妓女的尸首運送回去,妥善地安葬。
京里的人都知道,府衙的白大人,原配嫡妻佟香香,是個妓女。
白樘會私下出錢給妓女安葬,實在是半點不讓聽說的人覺得意外。倒是因此議論了幾句當年白家那些風流韻事。
白家的小姐白玉馨也陰差陽錯受了連累,頭天她父親剛把人給埋了,第二天她去別家參與閨中小姐茶會,便被人狠狠譏諷了一番。
林茜檀沒有出席那個茶會,有些事情還是事后聽說。
白玉馨再怎么說,也是在重大的事情上幫過她的人,她便叮囑了一句,讓人留意留意。
自然,林茜檀也知道,這死了的那個,是在哪兒被發現的尸體了。
林茜檀嘆,這妓子也是倒霉,偏偏在一群男人中間,選了個姓陰的。
陰槐也暗道晦氣,他也是湊巧帶著新寵的寶貝去了花園子,本來是借花獻佛,討好討好這還是黃花大閨女的花魁。
結果還沒怎么嘗到甜頭,那女人就在自己面前,被陰韌身邊的侍衛給當場一刀捅了肚皮,下了黃泉了。
那花魁的尸體怎么被處理,他倒是不關心。只是他因為害怕惹怒了陰韌不知哪里,便被害得一晚上睡不好……
他想來想去,都覺得他父親心情不好,多半和前一天晚上那個稟報林家事情的侍衛有關系,于是剛剛天亮,便找上了門,問那侍衛他父親讓他干嘛去了。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何況也不是太機密的事情,于是那侍衛便說了一通。
陰槐聽了,便想著,香薰?
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還與人有約,便先出門去,結果走著走著,就不知怎么,繞路跑去了林家那條街道上……
他也是有段日子沒來過了。
想一想自己和林碧香的事情東窗事發,他姑母就把他當仇人,他哪里敢隨便再來。可有時候也會想念,都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興許老天爺也認為他和林碧香是余情未了,林碧香這天跟著陰薇出門,去外頭和四皇子私下見面,那過路的馬車,就正好被陰槐看見了。
林碧香正笑得春風得意,全然不記得自己的手上受了大傷,她那個得意的姿態,就被陰槐看在了眼里。
陰槐被好奇驅使之下,就跟了上去,結果也就理所當然看見林碧香母女和四皇子勾搭在了一起,進去包間的一幕了。
陰槐這時候再想不起來什么別的事了,他忽然便覺得很是不快。再怎么說,林碧香也是他的人,看上楚家那個就算了,他自認和楚絳沒得比。然而四皇子是個什么東西,也配和他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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