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茜檀終究是懷著身子,一聽說楚絳無事,江寧娘終于想起催促她快些去休息。林茜檀從善如流,應了一聲就離開。
宅邸外墻遭遇不小的破壞,楚漸本來不放心讓她單獨回去居住,不過看在她周圍有數量足夠多的護衛,也就勉強放心了。
林茜檀是趕著回去見蕭太妃的。蕭太妃出現得太過突然,林茜檀既意外,又不覺得意外。
蕭太妃正坐在林茜檀平日用來待客的那間屋子里端著茶杯喝茶,悠閑自在得仿佛她只是在皇宮里她自己的寢宮里,而不是遇上大難,從地道中暗度陳倉。甚至于她衣裳發絲一點不亂,婢女告訴她,蕭太妃來這兒,就只是要了一壺好茶。
和楚漸不同,林茜檀對于這樣的蕭太妃沒有輕視的意思,倒不如說,她認為這樣的人值得她敬重。
遇到事情處變不驚,是經過了多少風浪歷練出來?蕭太妃曾說蕭家的女人善于蟄伏,并不是玩笑之語。
林茜檀進屋,又命人關門,蕭太妃率先開口說了話:“你就不怕本宮傷害你?”
說著,她好笑地看著林茜檀碩大滾圓的肚皮,等著林茜檀回應她。
林茜檀也笑:“娘娘不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
蕭太妃放下茶杯:“你這丫頭。”
她絕口不提京華夢景圖被盜的事,林茜檀也仍然把她當作一位對自己還算照顧的長輩。兩人坐下來,林茜檀等她自己主動提起出宮的原因和以后的打算。
蕭太妃也不賣關子,在有一會兒的彼此沉默之后,她開了口:“本宮早就該出來的。”
地道就在那里,一把大火而已,不過是決心問題罷了。
林茜檀給她續茶。
“本宮生于大夏末年,又不幸是皇族血脈,注定一生坎坷。然而但凡是舍得下那些優渥的生活,也不至于忍受燕廣這么多年。”年紀不小卻依然美麗的中年婦人,攸攸說著的,是她這些年的一個過往。
林茜檀聞弦歌而知雅意,道:“娘娘想隱居?”
蕭太妃點頭又搖頭,笑得嫵媚:“那就要看你膽子夠不夠大了。”
林茜檀輕聲而笑,試著猜測:“難怪當日問起我的婚事,娘娘會積極贊成,想必有我在,娘娘在這楚宅之中至少可以過一段安靜舒適的日子。”
蕭太妃喜歡她這份聰明識時務,聽了便笑,青蔥一樣的十指絲毫不受歲月的侵蝕。說她二十出頭,也有人信。
鐘嬤嬤卻是并不太放心蕭太妃,先不說別的,光是蕭太妃的身份,就已經足夠令人忌憚了。
把她藏著……
“主子,會不會對您有危險?”鐘嬤嬤終于還是沒有忍住。
林茜檀將蕭太妃暫時以“婆子”的身份,安插在自己屋子里,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別人大概也不會想到她敢這么做。
林茜檀道:“她不會給我添麻煩。”
當日,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為京華夢景圖的事,對蕭太妃有所防備。結果路遙知馬力,蕭太妃終究不是一個奸佞之人。
其實仔細想想,蕭太妃如果想害她,早就害了。何必等到現在。
這事,鐘嬤嬤也不好多說什么。
外頭剛剛亂了一兩天,林茜檀全都歇息在公公婆婆那里。這會兒總算回來,屋子里的擺設大體沒有任何動靜。
林茜檀只當看不出來自己的妝奩被人動過,鐘嬤嬤和錦荷等人,則是以為是哪個院子里的丫頭趁亂起了賊心,進來偷東西。
錦荷剛要說什么,就看見林茜檀用眼神暗示她不要多說,她知機地閉上了嘴巴,等著沒人的時候再問。
林茜檀也很想知道,是誰渾水摸魚。
她屋子里除了暗格需要鑰匙,放在明面上的東西也就只是一些諸如金銀財寶的東西。
不過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把手伸進來摸一摸。
眼下,還是要想辦法先快速洗漱了去睡覺才是。
就算表面上再怎么淡定,她身體里那縷魂魄其實也不過就是三十不到,面對戰亂,還是會下意識神經緊繃的。這樣一連串折騰下來,還是會累的。
錦荷服侍她躺下,她和守夜的幾個丫頭說了幾句話,便閉上了眼睛,腦子里全是這兩天以來一系列的事。
雖然繞了一些路,但終于還是來到這個節點上了。
陰韌豎起了反旗。
眼下暫時無事,或許可以先睡,怕就怕突然動蕩,他們需要走地道逃生。
楚漸和她的一番對話浮現了起來,林茜檀有些嘆氣,她意識漸漸朦朧,有些分不清自己睡著了沒有。
沒想到,楚漸一開始就是知道自家妹妹在府邸地底下做的手腳的。
楚漸的話語猶如還在耳邊:“傻丫頭,你娘是我妹妹,自己的妹妹如果有小秘密,做哥哥的為什么非得去戳破?”不單不戳破,還要在她死后也裝作不知道。
危險當前,他們又被困在府里,事關在意的人們生命安全,林茜檀不能再藏著掖著,于是就找了一個機會,跟楚漸說了說地道的存在。
也難怪楚漸同樣淡定。就是因為他是知道這些事的。
想著想著,林茜檀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夢里夢見了各種各樣的場景,有時是楚絳,有時是千石村里那個撐船的二狗子!
夜色安靜,就好像兩天以來的打斗是所有人的錯覺一樣,可若是打開門去一看,就會發現,其實空氣之中那濃郁的血腥味道根本沒有散去。
江寧娘雖然催林茜檀去睡,但她自己卻根本睡不著,唯恐平靜的夜色不過是被人破門而入的前奏。
林茜檀睡下之后,楚漸才把小廝叫到自己身邊,再仔細問了問。
那小廝也收了臉上的輕松神色,這才正經地把沒說的那一部分真相說給了主子。
“還是瞞不過主子。”那小廝道。
楚絳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卻也受了傷。廝殺之中,刀劍無眼,倒也并不奇怪。只是楚漸覺得詫異的是,既然小廝說兒子是跟著同僚的那些大臣躲避去了安全的地方,怎么和他一起的人全都沒事,就他胳膊大腿上被人砍了一刀兩刀?
小廝這就不知道了。他只負責打探,再多的事,公子也不肯說。非但不肯,還讓他保密。
楚漸再問不出什么來,便也作罷,這眼下,外面恐怕是變天了,這一兩個晚上,他看來是沒有什么好覺可以睡的了。
陰韌形同逼宮,在那些忠于皇帝的大臣們還沒來得及做什么反應的時候,就血洗了京中防衛軍。等這些人反應過來要干點什么,出也出不去京城了。
又兩夜一日平靜之后,人們終于試探著打開屋子門出去,發現那些以往熟悉的城防衛,似乎換人了。那些人,血氣未退,更冰冷,更可怕。
每每到這種時候,是一定有那么幾個剛正不阿的大臣,不怕死,敢于說點什么做點什么。外面照樣出來過生活的百姓們并不清楚僅僅一道宮門城墻之內,有多少人頭落地,又有多少人失去了丈夫、父親和兒子。
其中還有林茜檀認識的。
街上的人們在收拾狼藉。
一次叫驚悚,到了第二次,大家也都有些習慣了。看著像是沒什么事了,就都出來該打掃的打掃,該搬運的搬運。還有那么幾個膽子大的孩子,連自己腳底踩了血跡也不知道,就在那兒玩耍了起來。
楚家也不例外。
林茜檀聽說,江寧娘已經在組織這些事了。
本來以為楚氏的宅邸算是受損厲害,江寧娘還在心疼又要白白花出去一筆銀子。
可轉出去僅僅幾步路的晏國公府,那凄慘景象根本就是和這邊的差別巨大。王家這一回可是損失慘重,王家和陰家在政見上頗有相背,混亂之中被人揩油了。
江寧娘不由覺得古怪,但也并沒有想太多,不過府里的人還是有議論幾句的。說得多了,林茜檀便也聽見。
才不久之前發生過的亂子林茜檀還印象深刻,當時她就已經注意到楚氏宅邸附近的損失尤其地比較小。
這一次的強烈比對又是這樣。
第一次的時候或許她還會覺得巧合,可同樣的事情再來一次……
王家的人也奇了怪了,難道說他們王家特別遭人惦記?
林茜檀卻想到前天夜里最亂的時候,家里的護衛曾經處理過一批人數雖然少,本事卻高強的人……身邊的人看她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便都沒有打擾她。
林茜檀只是在想,難道是什么人暗中盯在自己身邊?
本來以為是奔著楚漸來的什么人,可現在看來,好像也不是了。
因而,死人不會說話,不過死人身上的東西卻會說話,林茜檀叫屏風跑了一趟,那些尸身還沒有被抬出去處理了,摸一遍過去,倒是真的可以摸出來一些什么。
林茜檀將有些眼熟的石制掛件放在手里,神色有點古怪。
做成了圓式田字形的青田石掛墜上面雕刻了一些特殊紋樣,并不是尋常龍虎雀龜的圖案,而綁在上面的穗帶長度不超過三寸,編織手法也十分有別于一般。
除了紋樣,沒有任何文字。
林茜檀再去看其他一些零碎的小雜物。
一般人看了,確實看不出這些沒有身份訊息的東西代表什么,但林茜檀不一樣。
倒不如說……眼前的東西,按理說還是她參與設計過的……丞相府的東西。
林茜檀想起前世,丞相府的那些彼此都不認識的暗衛身上需要配備一些足以證明身份的東西,避免自己人自傷。尋常暗號容易叫人鉆空子,林茜檀便建議陰韌參照古法,用虎符。
所有的掛件全部是單獨制造,但彼此放在一起,被光亮一照,就會顯現獨特的紋案,工藝手法并不可能輕易模仿。
先不說這東西所代表的背后人的身份,林茜檀更在意的是,這曾經的自己在另一個時空弄出來的東西,怎么會陰差陽錯地出現在了這里。
“拿下去吧。”
也許陰韌是看中了這府里的什么東西,想要拿走,但楚家事先準備充足,這才利用地利把這些厲害的家伙給干掉了。
屏風于是只當林茜檀也看不出這掛件有什么來歷,重新接過了那東西,退了下去。
林茜檀想的不錯,京城的另外一邊,的確正有人因為執行任務失敗,而遭遇責罰。
一群穿著黑衣,但脫去了面罩的人剛剛還跪在主人跟前,這會兒已經自己主動上了行刑架了。
陰韌打發了這群沒用的東西,回到他的那桌案前面,專心地畫起了他的畫來。
不知道這是他的人真的太過沒用,還是楚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就是擄個人,也做不到。
眼前屏風的后面,一張芙蓉方桌上,正擱了許多樣式別致的孕婦衣裳。男人口中連道“可惜”,手上的筆卻下得更快了。
不過無所謂,機會還會有的。
這一筆一筆的下去,一晃,一刻鐘過去了。
院子外面,正有一個滿臉褶皺的老男人站在那兒,明顯的焦慮之色。
這是陰府里的一個大管家。
現在誰都知道丞相把皇帝給軟禁了,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換人做皇帝了。外面一堆的大事在那兒排隊等著他主子親自處理,他主子……怎么這種時候又畫起了畫來?!
管事簡直無奈了!
京城進出的通道全被他們關閉,這兩天光是天上飛的鳥他們就打死了不下一百只,誰家總有養上那么幾只的,關鍵時候,就往外送……
但他卻是不敢催促。
上一個這么干的,這會兒已經被卸了一只手成了獨臂將軍了。
陰韌滿意地看著自己手里的畫像漸漸成了形,頭頂上的時鐘也漸漸走了過去不知多久。直到最后一筆抬起,他才開了口,對著外面的人吩咐了一句:“進來說話。”
那管事這才敢恭敬謹慎地入內……
皇宮門口貼了告示,說是天隆帝突然“病倒”,朝政全權交給丞相處理。
誰都知道這不過是一道遮羞布,卻再也沒有什么人敢在這種時候再跳出來嘰嘰歪歪的。
原因無他。
那些外頭的百姓是沒有眼緣見到宮里賞賜下來的東西了。
林茜檀聽說,江寧娘在收過宮里送出來的據說是天隆帝賞賜的東西之后,當場就吐了。
霽月一副遮遮掩掩的樣子,像是并不敢說其中緣由。
林茜檀知道她是怕自己正在孕中,會承受不住,心里一暖。
不過仍然是道:“你主子我,見過的臟的臭的也夠多了,你只管說,丞相既然也說了,‘好物與諸君共賞’,我又怎么能不給這個面子?”
霽月面上仍然是露出掙扎的神色來,想了想,見林茜檀當真固執要知道,只好委婉地說了:“主子可還記得伯邑考?”
林茜檀挑眉。
她懂了。
家喻戶曉的,封神演義的故事里,姬昌被紂王囚禁,曾經吃過一個特殊的肉餅。
陰韌八成是做了什么類似的、令人不舒服的事情,來威懾那些不服氣的人了。
林茜檀有些嘲諷地笑了笑:“這事若是由咱們丞相大人來做,實在沒什么好奇怪的。”
她在丞相府的時候,見得多了。
這回反倒是換成霽月驚訝了。
說實話,當初被王元昭送給林茜檀的時候,霽月曾經想過,林茜檀不過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她那一身暗衛級別的本事,看來是免不了用來殺雞了。
可后來看,跟著林茜檀,遇上的事情不比跟著王元昭的時候來得少。
風光傷勢早就好了,現在也嚷嚷著無聊,想回來,可林茜檀也說了,鄭好身上是有任務的,讓她“待在鄭好身邊做個輔佐”。
風光這才臉上紅撲撲地答應了。
鄭好心里還沒放下待梅,林茜檀也不急著去捅破風光那點心思,干脆假公濟私。鄭好辦事不錯,拳腳功夫卻遠不及風光,兩人也的確相輔相成。
林茜檀道:“你就等著看吧,丞相大人說不定還有什么好東西送來呢。”只要楚絳不出事,她就沒什么好擔心的。
霽月“嗯”了一聲,再沒有什么不信服的。
“夫君呢。”楚絳已經回來了。
霽月道:“姑爺現在在夫人那邊,夫人不舒服,他服侍著。”
這也是人之常情。
霽月沒說,江芷悅也在“姑母”床前服侍。
林茜檀道:“叫人盯著些,他自己都是傷員,該換藥的時間也別疏忽大意了。”
霽月點了點頭,去了。
林茜檀看向霽月的背影,無奈搖頭,楚絳回來之后,丫頭們便都或多或少有些不對勁。她心里起疑,就叫了一個平時不太有存在感的丫頭過來問話。
丫頭缺心眼,早就告訴給林茜檀,說是楚絳帶回了一個秦樓楚館里的“紅顏知己”。
林茜檀雖然訝異,但也不是太難以接受,畢竟,她對楚絳,當真就只是兄妹之情。
不過心里說沒有半點不舒服也是不能,她這才剛剛對他生出一些別樣的感情來……
那所謂出淤泥而不染的紅顏知己現今被安置在距離思鄉院十萬八千里的一個院落里,林茜檀笑,她像是這么“不通情達理”的人嗎。
也不能怪江芷悅興奮。
林茜檀想。
青樓里的女人都有機會,她一個出身高貴的大家千金,豈不是更有機會?
就是不知道,她近期會不會就喝上江芷悅給敬的“姐姐茶”了。
整個京城像是封閉的籠子一樣,安靜了許多天。由于關著城門,里外往來不通。林茜檀聽說,城外已經陸陸續續累積了一些南來北往的人進不來,現在城門外頭是一片擁擠。
畢竟,誰能想到,這京城還能突然不讓人進去?自然也就沒人想到要提前打聽路況了。
可陰韌卻像是巋然不動,就仿佛這只是一個他玩在手里覺得十分有趣的游戲一樣。任它城外怎么人聲鼎沸,書房中畫筆不歇。
朝廷的官員仍然需要上朝,男人們出門進宮,也儼然成了數日之內各家的女眷最擔心的事。
如此這般的,因而也就連她們也沒有什么心思相互走動了。
不過魏嘉音不在這個限制之內,兩家不過一道墻隔著,過來簡直太方便。
林茜檀擔心的是楚絳,魏嘉音擔心的,自然只有這時候在外的丈夫。
“外頭現在也正亂著呢,聽說有個什么人竟將各路鬧事的整合到了他麾下,正朝著京城來!”也不知道夫君在外,會不會有危險。
林茜檀看著一臉焦色明顯的魏嘉音,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二狗子非但沒有危險,他自己就是那個朝廷如今口中所說的“反賊”。
魏嘉音心不在焉,也就沒有看出來林茜檀話語之中掩藏的潛臺詞。
林茜檀笑著調侃,也算是變相打聽:“他不偷不搶的,又一向機靈,你與其擔心他,還不如擔心擔心你娘家,你就不怕他們出事。”
魏嘉音不介意透漏一點叫林茜檀知道知道她家的情況。
“父親做事一向萬全,他們不會有事,最多只死我們幾個嫁在京中的魏氏女罷了。”
言下之意,魏氏的人早就天高皇帝遠,不在京城管制范圍之內了。
魏嘉音回去之后,林茜檀叫人走地道出城。
魏家的人的確厲害,神不知鬼不覺的,一整個家族的人也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她還是叫人繼續探探。
屏浪前腳剛走,外面便有人進來說道,“宮里”又送東西來了。
陰韌現在往返于宮里和家里之間,所謂皇帝圣旨,明眼人都知道不過是陰韌的意思。
就是不知道這一次又是什么東西了。
但令所有人都驚訝的是,這次陰韌送來的東西,并非威懾,而是指名道姓“賞賜”給林茜檀的。
一柄做工天上少有地下無的九翅鳳凰步搖,璀璨奪目,光是看一眼,就讓人難以移開眼睛。
來傳旨的太監卻是指著一邊被首飾映襯得寒磣到了極點的點心,滿臉堆笑地看著林茜檀,恭敬道:“少夫人,這是御膳房里剛剛做出來的千層玉蓉糕,您賞臉嘗嘗?”
林茜檀聽著便好笑,這些宮里的太監,出宮來何時不是鼻孔朝天,這般和顏悅色,還真是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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