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的,自然沒有什么好菜招待王元昭的。只有錦荷偷摸著去屋里搬運了過去的一點果茶用來解饞。
“大晚上的來,可沒有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了。”林茜檀笑,一副還沒徹底清醒的樣子。
她還披頭散發的,朦朧燈光照耀之下,整個人看起來顯得有些慵懶。本就輕柔的嗓音也許因為才從夢中蘇醒而聽上去更低沉一點。
很是好聽。
王元昭上次看見林茜檀這般隨意造型,還是兩三年以前。他露出一些神往的神色來,眼睫毛微垂,下意識試圖隱藏自己的情緒。
王元昭當然并不在意林茜檀請他吃的是果茶還是別的什么,倒不如說,眼前入口的東西清新甘甜,似乎還有那么一些解酒的功效。
林茜檀看過來的眼神里,有些他看不懂的懷念之色。王元昭弄不懂,也沒有開口問。林茜檀說完剛剛那一句話之后,暖亭里就沒有人再說話了。
一時之間,亭子里的氣氛有些詭異。
王元昭不想這氣氛被打破,所以沒有去提醒林茜檀。
林茜檀已經好幾年沒有看見過王元昭身上酒味這么重過。以她對他的了解,應該是和他那個大哥出去喝酒去了。
如果不是喝得偏多,他大概也不會就這么貿貿然跑了過來。而她也是睡迷糊了,竟然就這么把人留下說話。
楚泠留下的手札中,曾經提及過一段來自于南洋的愛情故事,說過一對彼此相愛的男女終身沒有任何肉身上的僭越。林茜檀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這么一件事情來。
眼前的人身材頎長,是女子心目中最優秀的郎君,但她雖然動心,卻不敢讓自己動欲。
最近這一兩年,他們兩人都很是注意彼此距離。即使有書信往來,說的也都是一些公事。
就說像今日這樣,逾越地坐下來接待,是從來也沒有的。
厚重的皮氈把外面的視線遮擋住了,錦荷進進出出的,所以一時沒有看到院子墻壁外面有那么一個人無意經過,透過鏤空的窗看進來。
那是一個婢女,江芷悅大晚上的不知道因為吃了什么,鬧肚子。所以只好讓婢女去把府里常駐的一個郎中請過去,給開個應急的藥。
婢女自以為看見了什么了不得的東西,飛也似的跑回去了。
江芷悅聽到這,興奮得肚子里還鬧著動靜也顧不上了。反正她也已經叫了人去錦華那里找楚絳,楚絳是一定會來的。
楚絳過來江芷悅那里的時候,就連身上的衣裳都是現成的睡衣。江芷悅看了一眼,心里一陣邪火,壓也壓不住,顯然是誤會了楚絳脖頸處被他自己掐出來的紅痕。
楚絳見她這次不是裝出來的,倒也有那么兩三分關切的意思,不過在江芷悅迫不及待告訴他她的婢女偷看到了什么的時候,臉色就拉了下來。
楚絳憤而離去,江芷悅不但不會不高興,反而一臉幸災樂禍。一想到林茜檀必定要倒霉,她樂得連自己一向最不喜歡的湯藥都眉頭也不皺一下地給喝下去了。
可她等啊等的,一個晚上都過去了,府里別說鬧騰什么,就是一點人員走動的聲音都聽不見。
還不等天亮,一整個晚上都沒有睡的她,就迫不及待地叫婢女去再看一看是什么一回事了。
婢女去了一趟回來,告訴她,思鄉院那兒什么事也沒有發生。
“怎么會沒事!”江芷悅是不信的,騰地站了起來。
婢女硬著頭皮,頂著江芷悅的目光告訴江芷悅:“公子根本就沒去少夫人那里。”
江芷悅杏目圓睜,像是聽見什么十分不可思議的事情。
而楚絳,的確沒有去按著江芷悅的意思“捉奸”。婢女雖然沒看清遠處距離亭子里的情景,但他清楚,有那能耐登堂入室,而且又和林茜檀私交甚密到讓林茜檀敢于招待的,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那一個了。
一兩天之前王元昭說過的話猶在耳邊,他能以天子之尊和他說出他和林茜檀“兩人之間絕沒有超出異性好友交往底線”這樣的話,楚絳又為什么不能相信?
王元昭君子坦蕩,反倒顯得他小心眼了。
再說了,就算他不相信那兩人,他現在該以什么身份去插手?
他真正惱怒的,也許是江芷悅不惜用自己的身體健康去使苦肉計,來栽贓陷害林茜檀一回。
再想起江芷悅幼時,現在的她……
夜里的事,以一種江芷悅想不到的平靜姿態遮蓋了過去。江芷悅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干脆找上了江寧娘。
可讓她再一次意外的是,江寧娘對于這事采取的態度,和楚絳一模一樣。她雖然面有怒色,但顯然沒有要替她出這個頭的打算。
江寧娘自然心虛。一二十年以前的事情像是涌了出來一樣,已經困擾了她一整個晚上。
楚漸今日晨起時離開說的話的確令江寧娘不會愿意摻和進這事去。
江寧娘不但不幫江芷悅的忙,反而還要警告:“我可跟你把話說在前頭,這事你就是知道也給我裝作不知道!如果傳出去一絲半點,帶累的是你表哥的名聲!”
還真別說,江芷悅還真在一瞬間里有過這么一點心思。
江芷悅沒告成狀,反倒是讓這件事情最終徑直進了林茜檀的耳朵里,林茜檀聽說,一笑置之,江芷悅當天回去之后,聽說自己院子里的幾個丫頭全都因為“過錯”被罰了份例,卻敢怒不敢言。
更甚至連她自己,當天晚上不知道發了什么怪病,拉肚子不止,還身上奇癢難忍,連著一兩天就連話都說不了,只能做一個躺在病床上的病號。
錦荷這可抓著機會說了:“看吧,這不就叫人看見了!”
林茜檀笑了:“難道你真的以為,外面有個什么動靜的,陛下那雙耳朵會半點察覺不到?”
王元昭的耳朵,就像是神話故事里的千里耳一樣,林茜檀邀請他坐一坐,當然不怕。
林茜檀在昨晚的對話中告訴王元昭,等翻過了年,她打算找個機會去朝中走馬上任去。
王元昭笑言,陰韌給的任命書自然還是算數的。
為了這,她花了一兩天的時間,把屋子里的冊子資料整理了出來,在這兒再看一遍。
錦荷想一想,還真的是。
這話題給揭了過去,錦荷磨墨,林茜檀奮筆疾書,小包子由乳母林氏抱在外間的廳子里走著,咿咿呀呀。
王元昭有意成立一個新的衙門,單獨于男子官吏體系之外,另辦一個“女府”,林茜檀早就聽說楚佩等人官途并不順利,屢屢遭遇或是明或是暗的為難,就連領取俸祿,也有過被人以“銀兩不足,先行拖欠”為由拒之門外的事。
女府只能是一個過渡性的機構,路還長著,慢慢來。
可雖說如此,實際上這些事從夏末時就已經由夏帝開始做,到了天隆帝時更是有長足的進展。然而朝中阻力仍然不小。男子壟斷權位,非一日之寒。
不過令林茜檀有些意外的是,這一次,楚絳對她表達了支持的態度。她嘆,為何等到如今才……
女府的設立,毫無疑問對于女子官吏打入官僚集團內部起到保駕護航的作用。而處于半退隱狀態的老丞相顧屏正是它的管事人。
憑顧屏以往威望,那些大臣多少會給面子。
林茜檀夜里與人私會的事不了了之,江芷悅從嫁入楚家開始,第一次感應到了一種徹底無助的感覺。將這事說予江家,誰知前兩日還順風順水的她爹,不知怎么又被人給算計得欠了債,無力管她。
她心情不快之下,便只好出門去買東西。去的,自然還是林氏的商行。
林茜檀名下店鋪全被田小香整合到了一處,林氏商行作為整個產業鏈的集合體,以一種突然降臨的姿態出現在了京城眾人的眼前,財大氣粗。
陰韌撤離京城時雖說帶走了許多朝廷財物,大臣們驚訝地發現林氏商行以一種恰到好處的姿態在京城各個行業積極注資。京城三百六十行全因為它不但沒有衰退,反而還在王元昭登位之后的短短一個月里業績翻了一番。
林茜檀慶幸自己采納了田小香當日的提議。
與其像是蜜蜂采蜜一樣叫各個產業各自為政,不如擰成一股繩產生“規模效應”。
其實楚泠在時便有這個規劃,只是周逸畢竟在某些思維上有些跟不上楚泠,并沒有理解到楚泠臨終時候的交代具體是什么意思。
十一月半,天上再次下了一場出奇大的大雪,將整個城市都掩蓋在了白茫茫一片里。
林氏商行輸入大量煤炭,低價出售給普通百姓,大大減輕了朝廷的壓力。
林氏商行的聲譽又更增進了一波。
各種各樣的紙片書信也紛至沓來,由田小香篩選過之后,送到林茜檀跟前的,都也還有一本書那么厚。
那一天的早上,林茜檀用過早飯之后便坐在窗前一邊看雪,一邊閱讀書信。
那些書信里大多是京城三教九流的大佬試探求合作的,也不乏京中權貴以權壓人威脅分一杯羹的,甚至還有一些把她當男人,暗示她他們家里有適齡女兒可以送來服侍的。
新當上屋子里大丫鬟的紅紗正領著四個小丫頭端著被烘干的衣被進屋的時候,林茜檀剛好看到一封和她今日以及前幾天看過的那些都別有不同的書信。
信封上只是普通地寫了和其他書信沒有什么區別的文字,但里面的內容卻別有不同。
錦荷湊上來想看一眼,林茜檀側目看了她一眼,她便知道這不是她可以閱讀的內容。
錦荷鐵了心終身不嫁,林茜檀便暫時如了她的愿。主仆兩人越發地親厚,現在在林茜檀身邊負責磨墨的,就都是她。
書信上說,寫信的人背后的主人,想與林氏商行合作“共謀大事”,至于要謀的大事具體是什么,書信上卻又一個字也沒有提。
林茜檀觀看書信內容,猜測它所為的并不單純。寫字的人用的是加以改變的柳體,細節處筆鋒卻更厚重,正是夏朝時期文人偏愛于使用的字體。
錦荷見林茜檀面帶一點兒嚴肅之色,林茜檀叫她先出去,她便沒有拖拉。不止她出去,連帶屋子里的小丫頭也一并被帶走。林茜檀則是親自將這書信擱到火盆里燒了個干凈。
寫信的人的確小心謹慎,但不巧的是那人自己大概都沒注意自己有一個寫字的習慣和林茜檀所知道的一個人分外相似。
又不是人人都跟她一樣專門練過左手字,只要書寫,就多多少少帶上一些原來的習慣。
這還不止。
原件毀了,然后林茜檀又親自翻了一瓶什么藥瓶子出來,在屋子里四處噴灑,去除某種能被特定生物聞到的味道。她嗅覺敏銳,在閱讀的時候已經察覺到信封上那一股淡到幾乎聞不出來的味道了。
做完這一切,林茜檀才將錦荷重新叫進了屋子里,叫她伺候。
楚家所在的街區占地面積不小,大家各自忙碌,又有誰會去注意天上有沒有什么東西飛過?
那小東西在附近轉了一圈又一圈,最終飛回到了某個人的手上。那人靠在街邊某處欄桿上看著底下,左手邊抓著一個小酒壺。
他卻不是一個人待著。
那邊,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的兩個做玄色袍甲打扮的男人見小東西飛回來,不由眸色微動,以為有了結果。
王普將站在他掌心如蚊子吸血一般扎著他掌心的黑紅色小鳥收進籠子里。轉身而來看向兩個男人。
這小鳥產自北洋,是比戎國還要北的一個神秘地域所產有的,名字叫“尋芳”。顧名思義,這種鳥的嗅覺是非常靈敏,遠勝人類。
王普道:“你們二人就回去告訴主子,林氏商行的老板神通廣大,這鳥兒沒能找到位置。”
兩人聽了,失望溢于言表,可還是立即轉身,去了某個方向。
“這大冬天的,就得待在屋子里烤火才舒服,就我倒霉,還得出來替人打工。”王普待他們走后,這才嘀嘀咕咕。
不過話說回來。
王普看著底下街道上的兩人上了馬匹,騎乘離去,心想,這林氏商行的老板,究竟是誰?
不會是他認識的那一個吧?
在夏國寶藏不見下落的情況下,夏三娘也忍不住動了另外尋找財路的心思,一來二去,相中了那么幾家富商。林氏商行只是其中一家。
不出所料的是,一般的人就算收到了信,也大多當他們是惡作劇的神經病,這事情哪有那么簡單。
可主子高興,他們這些人,就算明知不現實,也只能照做。
王普提著鳥籠回到桌前坐下,抬起手里的鳥,自言自語:“今日是你難得失手,我慰勞慰勞你,這里一盤鳥食拿去吃,可不能再吸我的血了。”
羽毛黑紅、不過只有人的拳頭那么大的鳥像是能聽懂他的話一樣,老老實實地埋頭苦吃,王普心情不差,又在包廂里待了有一會兒。
林茜檀有點兒慶幸。
跟陰韌學來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技能又再一次派上了用場。就是不知道,這寫信的人,是不是她想的那一個!
轉而又傳了口信給田小香,告訴田小香這件事情。
田小香知道自己也被算計,一時不快,偏偏林青松寄回的書信正好被送到家里,那信中情意正好舒緩了她的壞心情。
同樣收到傳信的,還有另外的一個人。
王元昭從信鴿手上取下來照例是用特殊手法書寫而成的書信,看過之后,淡淡一笑。
林茜檀在信上沒說別的,就只是說,她七八成證實那夏朝的三公主還活著了。
王元昭苦笑。
那位傳聞中已經死去的夏朝三公主蕭宸不僅活著,且還活得光鮮亮麗,誰會知道人人嘲笑其身世、都認為不過是個鄉野村姑的夏三娘會是那個本該死在宮亂里的人呢?!
這些事,林茜檀說得其實委婉。不過王元昭還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猜到這些,但是沒有和林茜檀提起過。
他裝傻充愣,只當做不知道自己母親在背地里做的那些事。只好笑夏三娘會以為自己仍然隱瞞得很好了。
“太后今日都做了什么事?”王元昭放下林茜檀送來的飛鴿傳書,頭也不抬地問到。
珠簾外面,便有一個太監迅速走了進來,將夏三娘這一天下來做過的事通通說了一遍。
不說事無巨細,也是大體把握了一個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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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三娘見了哪些人,又叫了什么人頻頻出宮,不止那些明面上的,就是那些私底下做的,他也有所掌握!
顧瀟巍曾給過那么一個建議,“蕭胤”的存在無論如何對于皇位是一種威脅,對待威脅,排除它是一種很不錯的方法。
旁人不知內情,自然覺得王大狗回京別有用心。
王元昭當時卻和顧瀟巍道:“自然萬物,也有許多天敵,他們都是共存共榮的。”其中婉拒之意那么明顯。
王大狗就算自己不愿意,也還是被封了個王爵,現在每日也不出門,只在府里垂釣。
可這些在夏三娘看來,儼然又成了“受弟弟逼迫軟禁”了。
夏三娘執念太重,有些魔障了。
十一月二十,東都再傳來捷報,又將所有人的注意吸引了過去。
然而正當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東都那里的時候,夏三娘卻忙著其他的。
這一天傍晚,王元昭手上增加了一份名單。
已經位至二品大員的王普在府里以欣賞古時大儒遺作為名,召集“賓客”,一群人“把酒言歡”,關起門來也不知道究竟都說了一些什么。
“忠義郡王府不在其中?”
聽著底下人念來的一長串名單,王元昭倒是有些訝異居然沒有池家的名字了。
顧屏笑道:“池家還是靈敏的,這種時候可不糊涂。”
王元昭聞言亦笑。
可那笑容里,怎么看也有那么一兩分的悲涼之處。
“老大人是否覺得朕可悲?”王元昭噗呲問道。
顧屏捋了捋胡須,道:“天家親情一向單薄,習慣就好!”
歷朝歷代,何嘗不是如此。
御書房中,只有王元昭和顧屏兩個人在。王元昭沉默片刻,終是又對顧屏道:“這事,她知道嗎?”
顧屏知道王元昭說的是誰,笑:“以那丫頭手中人脈,就算眼下不知道,距離知道也不遠了。”
兩人一邊說話,王元昭一邊朝著窗外遠處放眼看去。朱墻碧瓦,巍峨宏大,經歷滄海桑田的宮殿不知沉淀多少恩怨情仇,那些看似忠誠地守在那里的侍衛們,又有多少心里藏奸!?
正說著話,外頭有個小太監略略小跑著又進了來,稟報說道:“陛下,楚家少夫人進宮了。”
王元昭交代過要及時通報林茜檀進宮,下面的人不敢怠慢,這就來告訴了。
顧屏便知道,王元昭大概不會有什么心思再和他說那些無聊的朝堂之事了。
果然,王元昭在仔細問了問那太監之后,想了想,抬起腳來,朝著太后宮走了過去……
林茜檀進宮的次數是當今京中女眷之中數一數二的。不論是夏三娘還是魏嘉音,對她似乎都十分“看重”。
林茜檀進得多了,也習慣了。多次走動,都讓她將宮里的路給記住了下來,哪兒有隱蔽處,哪兒又有小路可以抄近道,蕭太妃留下的地道入口又在哪個方位……
林茜檀在前面跟著內侍慢悠悠走,王元昭隨后就在后面的路口上追了上來,但他并沒有魯莽靠近,反而只是遠遠看了一眼,叫了幾個對此事已經熟門熟路的侍衛跟上去,有備無患……
林茜檀也在猜測,夏三娘把她叫進來,為的具體是什么事。
太后宮中。
夏三娘已經準備好精致的點心,林茜檀從宮門口進來的那一刻她就已經看得清清楚楚。
兩人之間說不上感情,又話不投機,林茜檀頭疼地想,如果夏三娘待會兒又拉著她講一些她根本聽不懂的佛經,她又該怎么辦?
想著,她已經朝著夏三娘走了過去。步履沉穩,淡定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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