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茜檀回到府中時候,府里是靜悄悄的,只有到處的燈火被點亮著。
林茜檀洗漱了躺下,猶如小鹿的心情終究慢慢平復,有月無星的夜晚她睡得安穩寧靜。
僅僅距離這院落一尺之遙的地方,楚絳身穿中衣披著披風,固執地手拿一本小詩集看得入神。他神態柔和,眼中無欲。
從他身上聞不到那些脂粉的味道了,有的,也只是淡淡的皂香。
林茜檀無知無覺,一夜好眠,直至天光大亮。
楚絳卻是心思放空,將一整本小書看完了,才去睡覺。
可另外一邊的皇宮之中,卻有人睡得不好。
凌霄知道她主子不好過,不過這也是主子必須接受的一個現實。
可蕭宸如果能夠認命,那就不是蕭宸了。
她輾轉反側,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跳梁小丑。
那些不忠不義之徒,當日蒙受父皇大恩,信誓旦旦說忠于蕭家,這才多少年,就翻臉變樣。
她卻不想想,時過境遷,別說那些家主之位已經換代的人,就算是那時候還健在的,又有幾個愿意拿一家子老小雞蛋碰石頭。
不過是念在往日忠義,還給予舊主之女幾分照顧罷了。
蕭宸心想,也許這道理不是自己不明白,而是不愿意明白!
王元昭沒有回宮,在宮門外客棧里看了一晚上,都有什么人參與了蕭宸的事,又或者什么人和夏朝至今有所勾連,他都看在眼里。
王元昭苦笑,他這個母親,執念深,早幾年起碼還認他這個兒子,可現在?
若說復興大夏,他雖沒有隨母姓,可身體里不也是流著蕭氏的血?但對于母親來說,兒女從父姓,便是蕭家外人,不是魔障又是什么。
林茜檀曾轉述楚泠所說的話,打的那個比方極好:“一家子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姓,只有嫁來的媳婦還被當成外人。”
可怕的是,男子輕賤女子,就連女子也輕賤女子,所有人都在維護男子絕對權威的同時,又不約而同把女子的頭顱踩在泥坑里。
王元昭幼時天真爛漫時曾有過一個那時不懂的疑惑,為何都是“祖”,母親的父母,那稱謂前面還要多一個“外”字。
林茜檀曾玩笑一般建議他,來日若是有個優秀的女兒,是否可以令她做個皇太女。
他嘴上雖說著“這如何能隨意”的玩笑話,心里卻是覺得這提議甚為有趣。
比起按部就班叫一個男兒來繼承,若是能成功煉造一代女皇,這樣的挑戰無疑更吸引他。
男女都一樣。
天亮了,假寐大半夜的他從客棧床上爬了起來,全沒聲響地進了宮門去,宮門侍衛們見到他,毫不訝異。
到了時辰,換了衣裳,他依然準點去了蕭宸那處,請安見禮。蕭宸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相見,王元昭也不以為意。
等著王元昭離開之后,蕭宸才在刺眼的晨光之中睜開眼睛,了無睡意的雙眼之下似乎有淡淡青痕。
好像一切都沒什么變化。
宮里對太后宮中的供應如故,就好像是王元昭對她的嘲笑一樣。蕭宸惱怒之下,仍然不甘地開始謀算起下一次的行動。
二月十五,花朝落下帷幕過去三天,京城之中一派喜氣洋洋之時,東都也傳來了一個好消息。朝中兵馬撞破了東都那厚厚的城門,已經是攻了進去。
雖說還在巷戰之中,但這消息還是足夠振奮人心的。
陳靖柔借著一系列的戰斗,用成績說話,那些反對過她的大臣臉上自然不好看,還有人在固執聲稱“行軍打仗的將士才是大功,個別的將領憑一人之力最多就是小功”……
陳靖柔不會在意這些。
在她送回的秘密信函之中,分毫沒有給自己添磚加瓦掙功勞,反而十分客觀地陳述了一個知道的人為數不多的事實:陰韌根本就沒有奮力抵抗。
王元昭不覺得好笑,只認為那人瘋魔。
但那樣的瘋魔又并不太叫他討厭。
早在查抄陰府的時候,王元昭就在陰韌未及帶走的寶箱之中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東西。
原本聽人說陰韌將他自己關在書房中沉迷作畫,他還半信半疑。可從陳靖柔的書信看來,這事卻是真的。
東都什么都不缺,缺的唯獨只是上品的畫紙,陰韌一人就消耗掉了其中大半。
他的《美人江山圖》,馬上就要完成了。
寬二尺半,長三丈的畫作,他從之前陸續畫起,已經畫了好幾年。
炮火連天之下,他惱怒地往耳朵里塞了東西,盡量阻絕噪音。
有這樣一個統帥,軍心又怎么不渙散!?
用陳靖柔的話說,并不是她能力多么強大,而是對方太過不把自己生死當回事了。
陰韌性情古怪,林茜檀早就習慣。
陳靖柔的事跡毫無疑問被林茜檀當成了正面教材,大書特書,茶樓先生們已經奉了東家的指示,說起了這個故事來。
一時之間,就連街頭巷尾的孩童都知道他們有個女將軍,姓陳……
更甚至以陳靖柔為原型的故事書也在積極編纂中,等著刊印發售。
張嫣直笑她應該給陳靖柔支付這打廣告的工錢。
林茜檀對著不明某些情況的張嫣神秘兮兮地說:“你又怎么知道我沒有給工錢,我可是預支過了。”
張嫣一副求解的樣子……
十萬雪花花的銀子,雖說她沒想過叫陳靖柔還,不過她相信陳靖柔會很愿意被她這般小小奴役一下的。
陳靖柔在外風生水起,陳家人高興,甚至于那些在朝政上反對她的人也不會怎樣,不過總有那么幾個人心里不會痛快的。
已經改嫁了的魏氏便是其中之一。
她在陳家時就和這小姑子不對盤,陳靖柔過得越好,陳家越順風順水,就越是襯托得她當日的選擇有多么的錯。
偏偏她還要登門尋求陳家諒解。
可彼一時此一時,陳家沒有理會魏氏這個讓他們丟人的前任兒媳,只通過中間友人委婉轉告,請魏家不要再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了。
魏家那兒自然惱怒。
二月十九,魏家里。
魏充剛剛聽說這事。
這事是魏嘉音一手張羅,想著和陳家化干戈為玉帛,對他們家是有好處,誰知陳家會死硬?
他覺得,老天爺像是正和他們魏家過不去似的。他們魏家,眼下可以說是處處不順的。
家業上屢屢遭遇或明或暗的打擊,別人看著魏氏光鮮,卻不知魏氏內里已經有些入不敷出,但他們還要打腫臉充胖子。
寄托厚望的魏嘉音好不容易懷上了孩子,卻是個骨分血崩之癥的,生孩子起碼還是過幾年之后的事。
族弟在眼前絮絮叨叨的,說陳家如何如何的,魏充覺得更煩了。
等著把人打發了,他才繼續問起了弟弟過來訴苦告狀之前和家里大管家說到的事:“魏管家,你剛剛說到了哪里?”
奴隨主姓的魏管家立即回答:“老奴一個時辰之前剛說到,咱們名下糧鋪、脂粉鋪、飯莊等八類生意本月虧損約摸七成,布莊倒閉兩家,書齋也關門兩家……”
“怎么會損失這么多?”
他們魏家雖說號稱大姓,可表面的風光也要靠源源不斷的收入來支撐,沒有了讓人鄙夷的黃白濁物,他們還真是不能把眼下的日子給過好了。
魏管事道:“這事原因大體有二。其一是因為競爭太過激烈,咱們家沒有價格優勢。其二則是由于,之前在咱們家困難時候提供扶持給咱們的人,斷了供應,咱們貨源不足了……”
“這事你怎么不早說?”
那管事在心里補了一句,還有一條他都不敢說……
林茜檀自覺自己還算厚道。
虧著本錢給積弊臃腫的魏氏店鋪提供友誼性質的補貼扶持,也算是她能為魏嘉音所做的為數不多的事之一。
不過魏嘉音既然都明說了不必她來做這些,她自然不用讓人這么去做。
陸靖遠設計查封她的兩家鋪子,也算是一個起因。
她的人陸陸續續撤資斷供,其實已經給了魏家反應的時間。
不過她覺得,按照魏家那些欺上瞞下的管事一向的做派,這件事情有些玄乎。
不過這也和她無關了。
如此也好,若是按照立場,她本來也應該和魏家算是敵對的關系,又怎么能夠在私下幫助魏家?
這也是魏家許多年以來急速擴張的一個結果了。
魏家的資金流就像突然被掐斷了一樣,在方方面面都引起了連鎖的反應,蕭宸并沒有立即發現,魏家似乎并沒有按照承諾在替她滲透軍中。
二月二十,又是一年春暖花開最艷麗的時候。
蕭宸振作得迅速,立刻又在她寢宮中設立小宴,招待各家的貴婦。這一次,她邀請的,全是那些編纂《夏史》的文臣妻、母或是姐妹,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王元昭依然沒有什么作為。
太后宮中“歡聲笑語”,那說笑之聲仿佛都飄出了窗外,傳到了過路人的耳朵里,王元昭站在路口聽了有一會兒,不動聲色的轉身離開。
就讓母親瞎折騰去吧。
王普問他去哪里。
王元昭一副要往宮外走的樣子,一邊略有諷刺之意地回答:“怎么呢,你知道了,好去和母后說道說道?”
王普眸光閃爍,不知道應該怎么應答。
王元昭搖頭笑了笑,帶著人去換了衣裳,就往宮外的夏王府去。
而王普,則是留在了原地,駐足許久,想了下,終究還是轉身也跟王元昭似的,走了掉。
而蕭宸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這兩個人來過。
以原先的齊王府為基礎建造起來的夏王府自然恢宏,王大狗之所以選擇了它,除了因為后門通路多,還因為它和昔日大夏太子府的構造很是相似。
小魚起初被留在這里住著,還沒看出什么端倪,可久了,也像是想起了什么久遠的舊事一樣,有些悵然起來。
王元昭悄默默過去時,那兩人正面對面坐在老樹底下的石桌旁,齊齊對著一張已經有些顯舊的吊床發著呆。
王大狗沒有點破自己這粗糙的名字遮蓋下本來是誰,也沒有非得點明了告訴小魚兩人之間存在的舊婚約。通過一段時日的相處,他已經徹底確定了小魚的身份。
見弟弟不請自來,他有些郁悶。剛剛氣氛其實正好,怎么就正好跑來打斷他了呢。
小魚對王元昭還很陌生,眼中不由起來一些迷茫和防備,王元昭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卻還是故意往他倆跟前湊。
蕭宸的注意力全在和小兒子斗法上,倒是真沒怎么留意小魚。王大狗也是由此得以暫時瞞天過海了。
王元昭一來,小魚自然待不住,不多時就離開了,兄弟倆坐下來,聊了一會兒母親。王元昭只當看不出來兄長耳根處的紅色。
王元昭開門見山地問他愿意不愿意認祖歸宗。
王大狗隱約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聞言淡笑,“都跟你說了多少回了,我只是千石村的村民王大狗,可不是什么皇孫。”
王元昭也笑,閉了嘴。
覺得這偌大王府也只是暫時拖住他大哥的一個籠子,京城雖然沒有什么千石村,卻也是有碼頭的,來日兄長若是愿意,倒是可以去那里玩一玩。
王大狗想想小魚跟他說過的話就覺得歡喜,小魚不知道他已經知道她以前身份,所以對著他,她只肯暗示她以前的父母家人有些身份。
于是他問過她,想不想回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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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魚笑答:“時光不可逆,我就只是小魚罷了,重要的還是當下。來日若是身子恢復得好些,我還想再干幾年呢。”賣賣河鮮,打打短工,天高任鳥飛,總比四方圍墻之內“優雅”來得好。
瞧,這不就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王元昭聽王大狗說了,小魚便是當年桐州總兵余家的大小姐余孟,余家不算忠臣,卻也不是奸佞,一家老小盡是死在了陰韌的手里。起因就只因為余孟的父親作詩譏諷過楚泠水性楊花。
小魚其實并不多么清楚當年舊事,卻把年少時眼前一片猩紅的那些記憶保留了下來,并不忘記父母之仇。
只是一場生死玄幻,她卻是放下許多。
王大狗于是說:“待陰韌死,你放小魚去在他心頭捅上一刀,說不定也就算幫她報了這個仇了。”
這事倒是好辦。
只是。
“不過你若是想叫她做我嫂子,卻難得多了。”王元昭笑。
他們母親那里那關是一件,小魚自己的態度也是一件,小魚是個什么心思他們半點也看不出來,也不知道她對王大狗有沒有那方面的心思。
昔日碼頭上的那一幕幕,恍如昨日。
王大狗想到小魚那時和他搭訕,就覺得好笑不已。越是在這府里關起門相處,他就越是喜歡她了。
王元昭出來宮外,自然不是只和兄長說這些的。
王大狗道:“母親那邊,她執著了半輩子的,你又不肯用些強制性的手段,也就只有忍著她了。”
王元昭和兄長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這才回去,他走后,小魚才走了出來,坐回王大狗跟前。
他們兄弟兩人說到她的時候,她聽到了,王大狗發現,小魚看他的眼神像是有那么點不對頭似的。
王元昭回去以后翻了翻當年余家大案留下的卷宗,倒是意外發現余家的案子居然也有魏氏一族的影子。
身為魏氏如今家主,魏充也許最清楚那時候是魏氏和余家爭奪皇孫未婚妻這個位置失敗,便在當時家主、也就是魏嘉音祖父的操縱之下,將余家推上了絕路。
王元昭看完那些,不由感嘆,難怪夏末七大姓里,六家都或多或少被削弱下去,只有魏家過得不錯,看來是和魏家人這些行事作風有關系了。
那天晚上,王元昭去魏嘉音那兒例行公事陪她吃晚膳的時候,魏嘉音便覺得王元昭看她的神色略有古怪。
王元昭在對她演戲,她又何嘗不是對著王元昭在演戲?分明心里被醞釀出來了怨毒之色的東西來,偏偏裝得一副溫柔無害的模樣。
兩人各懷心思地吃了一頓飯,王元昭離開,魏嘉音自行睡下。
宮城的夜色當中,有一人趁著黑,拿著令牌溜了出去,自以為無人知曉地去了京城中某個府邸里,和那府邸的主人魏充見上了面。
夜色下,府里一處幽幽燈火點了起來,一個看上去面相陽剛的“太監”正和魏充說到:“我家主子說了,您是聰明人,應該知道自己時限不多了。”
魏充心中薄怒,卻知道普天之下唯一的一瓶救命丹藥就在蕭宸手里,想拿藥,就得辦事。
那“太監”說完了話就自己走了,魏充躊躇半夜,有些不知道應該怎么辦了。
魏家的弊端不是一天兩天,早在前兩代家主當家的時候就已經埋下隱患。
而如今……
這些事,魏嘉音猶自不知情,還以為她家的經濟狀況仍然很好。
同一個時候的魏嘉音已經沉沉進了夢鄉之中,做著一個不算好的夢。
她夢見了自己被流掉的孩子索命,那孩子質問著她,為什么不要他!他是兒子!可以給魏家爭取利益的!
魏嘉音迷迷茫茫地驚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濡濕了一身的汗,夢魘還沒有消散去,她大口大口躺在那兒喘著氣。
她忽然便覺得,太醫根本就是騙她的。
她是魏氏的嫡女,從小精心用湯藥,身子又怎么會有問題?
對,一定是太醫收受了誰的好處,在騙她……
魏嘉音越想,就越是覺得自己想的是對的,到了天亮的時候,這個想法已經像是扎根似的,扎到了她的心里。發酵,然后長母看她臉色不太好,還想著去請太醫來看一看,誰知她腳上剛動彈,那邊魏嘉音便將她喊停了下來。
“不準去!”魏嘉音的樣子看起來甚至有些兇狠,讓熟悉她脾氣的乳母也嚇了一跳。
可還是停下了腳步。
魏嘉音也不解釋,只自顧自把自己關起來,乳母體諒她第一胎就以這樣的方式處理了,立刻就出去了。倒是沒發現她身上有哪里奇怪的。
到再過幾日,二月二十四,她母親魏夫人接到乳母的傳信匆匆進宮看她,才意識到了女兒似乎有哪里不對。
做母親的,自然問的都是女兒。
可魏嘉音也不說自己,抓著機會便問楚筠長相如何。
魏夫人見狀,就更加不敢隨便提起孩子,怕勾到她的傷心事了。
魏嘉音眼中的冷意是真真切切的,魏夫人看得心驚,可到底不方便多說什么,她離開的時候也終究是一句沒提丈夫交代她要跟女兒說的事。怕給女兒增加精神負擔。
魏嘉音病了。
短短的幾天里,她就消瘦了整整一圈,夜夜噩夢不斷,一日比一日不舒服。王元昭自然也去看過她,只是魏嘉音脾氣暴躁,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王元昭起了疑心,不動神色地叫人去請吳太醫……
吳太醫擅辨毒。
這事由著不同人的嘴千人說,萬人說的,終于傳出了宮外去,魏嘉音儼然成了茶樓酒館新的談論對象。
林茜檀倒是想跟其他人似的,去探一探病。
然而兩人自從上回之后便算是正式絕了來往,就這會兒她又怎么跑過去?
只是她沒有想到的是,宮里會主動遞了意思出來,叫她往宮里去一趟。
小包子又長大了一些,林茜檀將她抱在身上,越發覺得沉甸甸的。時間過得真快,再過不久,這孩子也滿了一周歲了。
碧書說完了事便出去,將屋子里的空間留給母女倆。林茜檀不由訝異,魏嘉音不單單叫了她,還那么巧將陰氏也給叫了去。
陸家正在上升期,陸家的男人辦事得力,連帶陰氏這個繼室也一并雞犬升天。更何況陰氏在陰家倒臺之際也確實“有功”。她大義滅親檢舉陰韌、陰薔,朝廷自然不得不給一點表示。
她現在雖說過得湊合,卻比陰薇已經好得多,而且,還被封了個七品的誥命。
林茜檀也不知道魏嘉音這賣的是什么藥,橫豎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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