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口中被得罪的大官沈遲,此時正在輕聲細語地與身旁的晚輩寒暄。
問過小圖父母身體近況,家中弟妹讀書之事,沈遲問小圖在北司衙的近況。
小圖更加羞赧,“也沒什么事,趙大人走了之后大家更是無事可做,每日不過是應卯。”
“如今衛大人掌管北司衙了,往后可能會不一樣了。”
小圖眼中疑惑一瞬,好似沒有什么不一樣的,但仍點了點頭。
“您囑咐的小圖記下了。”
“你做的很好,衛大人和這個婁小大人,都是很有本事的人,你常跟他們在一處,能獲益良多。”
小圖點點頭,雖然只見到婁小大人,他小小年紀已經這般厲害了,衛大人有多厲害可想而知。
沈遲知道眼前的晚輩心思單純,一時未必會完全理解他話中所指,但年輕人相交,貴在誠懇,原不必摻雜太多別的心思。這一點他還是相信小圖能做到的。
“你們這些年輕人平日里只知道胡鬧,婁大人剛去的那天,你們是不是欺負人家了?”
“姨父你想錯了!”
說起這個小圖眼睛一亮,先前的拘束少了很多,“是我們被他打了。”
“我們幾個都近不了他的身就被打飛出去了,只有龐立,沒動手就認輸,自認打不過。”
哈哈哈哈哈。
沈遲暢快大笑,“你們太輕狂,吃點教訓也是應當。”
他瞇起雙眼,意味不明,“那張世三呢?”
小圖身體繃緊,終于來了,姨父記著這件事呢。
沈遲身后的年輕男子也停住手認真聽著,當然記仇了,越是大官越記仇。
他停了幾天沒問這件事,是不值當特地一問。但今天恰好遇見了,自然要問問。
“那天他沖撞了姨父,我們幾個就圍著他……”
小圖斟酌著措辭,將那天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末了又向替張世三討個人情,便補了一句。
“他是大太監張平的侄子”,小圖指指自己腦袋,“這兒可能有點問題。”
言下之意他是傻子您不要和他一般見識,而且可能得罪張平也不好。
沈遲背后的年輕男子兩手攥拳,張平有侄子會等到現在才當官?一定是買來的官。
應該向皇帝參上一本,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沈遲并未答話,看著小圖問道:
“你說婁大人打架是要替張世三出手?”
小圖點點頭,又將今日阿小囑咐眾人要捧著張世三盡情玩樂的話說了。
沈遲聽完后笑得一陣猛咳,“衛家小子鬼機靈,也夠壞的。”
他凝眉思索,好像猜到些什么,溫和地拍拍小圖肩膀。
“去跟大家玩吧。”
小圖起身行禮,應聲去了。
年輕男子已結了賬,扶著沈遲一起往外走。
“大人,他們明顯是買官,我們參上一本告訴皇上。”
沈遲抬手打斷他,哈哈笑道:
“別提這個事了,我也只是對此人好奇,現在看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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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聲音忽地轉低沉,“這個人去北司衙,肯定是有意安排的,可能要有大用處呢。”
說罷又大聲笑起來。
此時夜色初染,街道兩旁的酒樓店肆迎來送往人聲擾攘,左近一處茶樓臨街設了小臺子,一個說書先生拿著塊板子正說得唾沫橫飛。
“……嘿,當事時那叫說時遲那時快,黑面青天周正大老爺拿起羽毛扇手上這么一揮,一陣黑風裹著暴雨嘩啦啦兜頭下來,女鬼的影子卷在這黑風里哇啦啦地哭啊,大老爺饒命啊……”
如今勾欄瓦肆中關于黑面青天周正大老爺的傳說層出不窮,更有些討巧的說書人穿鑿附會張冠李戴將周正與話本子上的神鬼故事聯系起來,將他吹噓得神乎其神。
沈遲咳嗽幾聲,忽地想到了什么,拍著年輕男子的手臂道:
“你方才說的,想參姓張的一本這種事……可以把機會給周正大老爺嘛,這叫人盡其才。”
年輕男子呆愣一刻。
茶肆坊巷間關于周正的吹噓已經持續很久的時間了,他幾乎是充耳不聞,沈老大人忽然有這樣一句提醒,他顯然還未明白其中關竅。
哎呀!!
年輕男子跳起來,與此同時,他身后的一個人也驚叫出聲跌到在地。
回頭看向身后滿臉驚懼的乞丐,沈遲和年輕男子對視一眼。
這家伙什么時候靠近過來的?方才竟然絲毫未覺。
那乞丐大約被嚇壞了,一邊喊娘一邊跌跌撞撞地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真是,不知道怎么了這是,連叫花子也是冒冒失失橫沖直撞的……”
“老師您沒事吧?”
年輕男子現是刑部主司,由沈遲手把手帶出來的,是以將沈遲當做老師來敬重。
沈遲拿出帕子掩下口鼻連著咳喘了幾聲,他搖搖頭看著小乞丐離開的方向。
方才不是錯覺嗎?
總覺得那乞丐方才的表情,除了驚恐,還有些別的情緒,像是……驚喜?
他再度搖搖頭,向青年男子道:
“走吧,回去吧!”
早起披了件薄棉夾衣,自己汲了幾桶井水給小菜園的菜苗灌溉,又補了幾根被母雞鉆壞的籬笆。
周正一時覺得胸前背后都出了很多汗,全身上下熱乎乎的。
干脆就著井水洗了手臉,撈起一本舊書坐在地頭上就讀了起來。
沒過多久家門外的小巷子里就一陣喧囂,嘈雜聲中有一個人的聲音最清楚,從他嘴里唱出的小調可憐又滑稽。
卑田院的下司
劉九兒宗枝
小乞兒我來個蓮花落的歌兒
抱朱杖走盡了煙花市
揮筆寫就了龍蛇字
擺腰再唱一個鷓鴣辭
這里是貧雖貧的風流浪子
周正聽到那聲音清亮,慘兮兮地唱著自己是貧雖貧的風流浪子不由一陣好笑,將手上的書本放下,背著手晃悠悠地往門外走去。
他的居所一眾鄰居多是外鄉來的小生意人,或是清貧的京都低階官員,門外沒有成群的護衛門童,也沒有什么貴客盈門車馬賽道的時候,反而常有貨郎、叫花這類人走街串巷在門前來去。
今日這人群中的叫花是個年輕人,到人家門口討飯還會即興唱上一段小調,一時吸引了附近居住的孩童和婦人們。
此時處于眾人圍攏中這叫花的也不羞臊,站在人群里不緊不慢地將手中的一支竹棍在地面上敲打,仿佛是在給自己的小調和拍子。
周妻和周家老仆也在人群中瞧熱鬧,有人注意到走出門外的周正,紛紛和他打招呼,一個媳婦子指著周正高聲炫耀:
“這位是個官老爺,在咱們這條街上是最富貴不過的人。”
旁邊有人暗笑,連周妻和周家老仆也捂著嘴偷笑,周正此時花白頭發蓬松雜亂,腳下的布鞋上本就布滿污垢,鞋底和周邊此時還沾著未干的濕泥,比鄰居家中給人幫廚的男人看著還要寒酸。
這副尊榮,誰要是能相信他是官老爺才怪。
“啊啊啊!”
出乎眾人意料,叫花眼睛閃亮,驚喜大叫了幾聲,舉起手中的破碗向周正揮手,“官老爺好!”
叫花往周正這里跑了幾步,又在他身前幾步遠處站定,“老爺老爺,小乞兒也給您唱一段。”
圍觀著的四鄰們都起哄,催著喊著讓他快唱,叫花清清嗓子,竹杖磕在地上,又唱了一段。
有錢時我也曾高坐馳馬著錦袍
四書五經讀朝朝
為只為引鳳園中結情好
恩愛夫妻難輕拋
你問我如今為何落到這般地步
唱到此處叫花嘴一撇,整個人凄慘失落又讓人覺得滑稽無比,幾個婦人捂嘴打趣:
“哎,為何啊?”
叫花十分得趣地接口說道,“哎,哎——”
接著唱道:
哎,銀錢用完了
鴇兒著了惱
馬兒被當了
來興被賣掉
將我趕出門
只落得窮途潦倒
我的妻不知哪里去了
我落難人不得意了
最后自己滿臉愁苦地攤攤手,“不得意了!”
嗷,不得意了!
人群里默了半晌竟都又笑起來,有人摸出銅錢塞給他,有人拉著他到自己家里盛些熱飯吃。
周妻笑著沾了沾眼角的一滴老淚,從身上摸出幾個銅錢放在叫花碗里,帶著老仆往家門里進。
叫花將裝著銅錢的破碗往身前一推看著周正道:
“官老爺,小乞兒到你家里吃口飯可好?”
周正有些意外,看著小叫花的眼睛忽地有些遲疑,吃口飯是吃一頓飯的意思,還是要他賞個長期飯碗的意思?
他還未回復,周妻又擦了一把眼角走過去,一把拉住叫花的臟袖子就往家里帶。
“來吧來吧,這就給你做去。”
周正一怔,他知道,周妻理解的是吃口飯的字面意思。
“鐵蛋,回來吃飯了!”
日影剛剛被遠處山巒的暗影遮住,村落里婦人喚兒回家的聲音此起彼伏。
“啊,就來!”
村口的大路旁趴著四五個男孩子,都是十二三歲的年紀,被叫到的鐵蛋便是其中穿黑布襖子的。
鐵蛋惡狠狠罵了一句,往身下壓著的人身上補了一拳才起身。
一只手按在他背后,好像沒用什么力道,但卻壓得他起不了身。
“誰?”
鐵蛋和同伴們惱怒尖叫道。
一張紅撲撲的鵝蛋臉湊近在他們面前,臉上帶著興奮,“小猴子們,在玩兒什么呢?”
少年們雖然不能起身還手,面對眼前的女子仍然十分傲氣。
“要你管!”
“快滾開!”
那女子兩手各抓了一個少年的后背將他們拎起來,皺眉責備道:
“沒禮貌,不能這么跟女孩子說話哦!”
挪開兩個少年,才看到被幾個少年死死壓在地上抬不起頭的孩子。
“哎呀”,那女子瞪大雙眼興趣大增,“你們在打架啊!”
身子仍被她抓在半空中的鐵蛋用手背蹭蹭鼻頭,翻個白眼道:
“要你管!”
話音剛落便發現身子離地更遠了,身后抓著他衣服的手忽地放開。
啪啪兩聲,鐵蛋和另一個同伴便臉朝下撲倒在地。
兩個少年慘聲呼痛,耳邊聽得那女子似是愉悅又十分陰冷地說道:
“不要這么打人哦,不然我會打你們哦!”
剩下幾個趴在地上的少年連同鐵蛋都跳起來往村里跑,跑著還不忘向身后示威。
“你等著別跑,我找人來打你!”
那女子恍若未聞,她蹲下身將躺在地上沒動的男孩子抱起來,嘴里猶自說著奇怪的話。
“沒死沒死,傷得不重,看起來是比他們小幾歲,難怪挨揍了呢。”
幫他拍打著沾在身上的灰塵,這時才看清楚這約莫十歲的小少年,雖然面上滿是灰土一臉狼狽,仍然能看出他鳳眉杏眼,眸光如星。
那女子看著他咧嘴笑了,向身后大叫道:
“哥快來看,有人比你好看這么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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