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小院上空一瞬破空的風聲有些沉悶遲緩。
“哎呀……啊啊!”
一個瘦小身影從梧桐樹頂手腳并用地滑下來,狼狽不堪。
江四六大吼一聲“小默啊”,剛跑出幾步迎過去。
此時耳朵里聽到身后一陣尖細的金石之聲,阿諾碩大的人影也從身后如意所在的樓上翻落下來。
阿諾落在地上的姿勢不太文雅,她拍拍身后沾著的灰土跳起腳指著樓上罵。攫欝攫欝
“如意你這臭男人!”厺厽 妙笔库 miaobiku.com 厺厽
待要再罵幾句忽的有些畏懼地住了嘴,一臉嫌惡地甩甩右邊的衣袖,將其中裹著的銀針甩落在地。
對著地上隱隱閃著雪亮鋒芒的銀針啐了口,低低罵了句“臭男人!”
這才注意到比她更早一步從梧桐樹上滑下來的小稟義。
她此時已經安穩落地,還維持著方才抱著樹干滑落的姿勢,江四六站在她身前一動不動,神色復雜。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阿諾跑過去環抱住小稟義,將她身子扳開急切道:
“難道方才滑下來的時候蹭破臉了?”
少女因羞惱而猙獰變形的臉轉過來,沒有傷口和血跡,只是滿臉……黑乎乎的墨痕。
小稟義嗷地一嗓子掙脫阿諾,將握在手里的一支毛筆丟出去,仰頭叉腰對著樓上承曄住的房間。巘戅妙筆庫巘戅
“哥你瘋了!你拿毛筆扎我!就因為不借你錢,你扎我!”
阿諾可可可一陣偷笑,忽地想到自己方才更慘,差點被人用針扎了,又是氣不打一處來。
她轉過身向著前院的樓上叉腰大叫,“喊你吃個飯,你惱什么惱,居然撒了一把針!我是你一伙的,你把我當仇人!”
說完心中更加悲憤難抑,抬頭向天吼道:
“你們這些男人,要把人氣死了!”
小稟義也跳起腳,哭意濃濃,“天爺啊!我哥不心疼我,拿毛筆扎我!”
此時承曄在后院的樓上一陣大笑,不待樓下的人反應過來,前院樓上的如意也是一陣大笑,二人的笑聲此起彼伏,顯得分外心有靈犀。
這笑聲令樓下兩個女人徹底炸了毛,喊叫得更起勁。
“男人們真是瘋了!”
“你瘋了!扎了妹妹你還笑!”
“有本事就別下來吃飯!”
“我不借錢!不借不借就不借!”
江四六撿起地上散著的毛筆和銀針,額頭青筋突突跳,轉身往店里走去。
自己才是瘋了!為什么要來突倫,為什么要跟這些人在一起……
算了,先去吃飯再說。
江四六轉身進了后堂的餐廳。
院中的阿諾和小稟義仍然萬分委屈無處傾訴,時而仰頭怒斥不懂事的男人,時而轉頭竊竊自己心里的委屈。
不多時后院樓上有房門打開的聲響,二人抬頭時,只見一道白色身影在眼前一晃,一落輕點墻頭,再一躍一手按上前院樓臺上的欄桿,長袍大袖翻轉如飛,人輕輕巧巧落定在如意所在的廊檐下。
整個過程雖然身形快得只是一瞬,仍然能看到方才玉帶長袍的美少年讓人十分熟悉的臉。
小稟義一臉驚艷,轉而變為不可置信,她手指向頭頂的虛空,扭臉看向阿諾:
“方才那是我哥嗎?是吧?”
“是他,但是……”
小稟義點點頭,的確是他,但是怎么就完全不一樣了呢?
她再度看向如意所在的前院樓上,他是怎么了?忽然跟如意一樣打扮。
“但是,好看啊!”阿諾捧著臉看向承曄方才站立的廊檐。
小稟義聳聳肩,一道寒意在背上滑過。
跟這位半主子半兄長的衛二爺相處時日也不算短,他若是突然轉了性兒去討巧賣乖,定是又有什么人要倒霉了。
她擺擺手拽著阿諾,“快走吧,我們去吃飯,餓死了!”
如意的房內此時是另一番景象。
四面垂落的細白紗幔全部被卷起,前后兩面的窗子全部打開,三月末的北地陽光和暖明媚,毫無遮攔地透進房內。
如意一身天青色素錦長袍,黑發雪顏,端正坐在一方小香幾之后。幾案上一壺一茶盞湯色碧瑩瑩,正中還有鏤金銀花鳥熏爐裊裊生煙。
他寬大袖中兩只素手上下翻飛,牽動絲絲縷縷分明的繡線。面前并排立了五個木架,掛著不同顏色的衣料。身后木架上裝著各色絲線,在如意兩手的操控下飛旋出絲線。
此時他手中的繡線如同作畫時的筆墨,而木架上的衣料則是畫質。隨著如意手指的牽動,如同潑墨描畫一般,衣料上開始漸漸繪出昳麗的花樣和紋路。
承曄從未見過衣服可以這樣行云流水地縫制,繡線和銀針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衣料上從容游走,所過之處便是密密匝匝的寫意畫。
一一看過去,他繡出的花色與尋常所見的大多數吉祥紋樣不同,更加靈動寫意,看上去別有意趣。
一件羅裙上繡的是大小不同姿態各異的合歡花瓣,如同是穿著素色的衣裙的女子遇到零落的花瓣,在裙上留下的花影。
他繡出的一叢翠竹在如煙如霧的衣料底色上立起來,和著房內變幻的光線搖曳。而往上看去才知這一叢青竹只是一幅圖畫的極小一部分,整件長袍上依稀可見雨后初晴的煙霞和薄霧,更遠處有青山溪澗隱隱,湖水平滑如鏡瑩然有光,柳枝拂動下有一截木棧臨水,與行在水面云霧中的一抹孤帆相映。
承曄看得失神,一時忘了自己還在窗外。
里面的如意早就察覺他在外面,不去看他,手上也一刻未停。
攫欝攫欝。承曄見他眉眼間明明掛著惱怒,眼下暗淡的青色倦意難掩,知他著實辛苦,并不急于打擾。
房里方外的人一個只管用針如飛,一個只管孜孜貪看,不知過了多久,如意才慢慢停下手上的動作,天青色袖擺揮動之下斬斷絲線,銀針琳瑯有聲被他放在身側的錦盒中。
如意緩了一口氣,看了一眼對面窗下擺著的竹案,其上是坐著煎茶用的一體的白釉銚子和風爐。
承曄望風而動十分乖巧,趕忙在外溫聲說道:
巘戅妙筆坊巘戅。“我來幫兄長。”
如意蹙眉,略有些不滿地望過來,此時才發覺今日這熊孩子與往常大不相同。
厺厽 妙笔坊 miaobifang.com 厺厽。他挑剔地將承曄上下打量,目光也漸漸變柔和欣賞。
月白織錦袍,素雅不失貴重,顏色也與如玉的面色相配,身形頎長步履持重,器宇磊落神色疏朗。
既有霽月清風的氣度,也有殺伐決斷的傲骨。
如意有些眼酸,早年初識衛景林的時候,他可不就是這模樣。
承曄迎著如意的挑剔目光堂而皇之地穿過房間,徑直走到竹案后坐下,對上看過來的如意抿嘴一笑。
“我給兄長煎茶,兄長自去忙著。”
一面熟稔地汲水、添薪、取火、烹茶,心中暗道幸而煎茶點茶都是祖母親授,自己這是童子功夫,在如意面前小試牛刀先博個好印象才好。
風爐上煮著水,這才敲下茶餅,先以茶臼粗研,再入茶磨細碾,茶末成湯,注入一旁的青碧瓷盞,承曄捧盞與如意,煎茶時湯色乳白為上品,如意引袖舉盞輕啜,面色更加溫和。
與他的面色不同,自看了承曄方才行云流水煎茶注湯,對面窗臺上冒出三個腦袋如遭雷擊。
小稟義深恨自己忘了他的家學淵源,文老太太帶大的孫子啊,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在自己眼中竟成了翻天動地的猴子精。
承曄不去看他們,只看著如意,笑得乖巧斯文。
如意也笑,眼中頗有深意,“當年與衛兄,你父親初識之時,他并不擅這些,煎茶賦詩作畫,他都不如我。”
哈,想來父親是除了這些,每一樣都勝過如意太多才能結為好友了。
承曄也不說話只是點頭,笑得益發乖巧。
如意長眉揚起笑得肆意,承曄眼前也是一花,咧咧嘴和他一起笑。
“你這猴兒”,如意擺擺手收住笑,看向承曄道:
“難為你在我這里束手束腳賣乖討巧,說吧,要我做什么事?”
承曄嗯了一聲,又笑,站起身噔噔噔跑到對面窗下趕走那三個腦袋關上窗。
這一番舉動又惹如意笑了一場,他手撐在桌案上拄著頭,臉轉向承曄,目色有些冰涼:
“只有一樣,不許再找些無聊無趣的富家小姐讓我做衣裳。”
“我就是要為兄長分憂呢”,承曄坐在如意身側,拉住他袍擺的一角,“我……”
話剛開口卻聽如意哎呀一聲,打掉他抓著衣角的手。
承曄一臉無辜,如意則有些惱怒地指著他道:
“你這猴兒,坐好,不許碰我的衣服。”
說完又輕輕整理那一角袍擺。
承曄眉毛抽了抽,父親怎么有這么……難以名狀的朋友。
他乖巧地嗯一聲,道:
“我想要給兄長找幾個制衣高手做幫手,今后如沒有特別的事,兄長就不必做這些雜務了。”
如意見他一臉殷殷之色,心中反而警惕起來,他長眉一挑:
“讓我不做這事的辦法你定是有的,我也不著急聽。”
他將臉湊近承曄,問道:
“我要先知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唉,這個大哥好像更難對付。
話已至此,承曄只得腆著臉問他:
“需要兄長出錢……”
“錢啊”,如意并未惱怒,好像在認真思考,“多少錢?”
外間一陣響動,那三個偷聽的氣沖沖跑進來,一臉憤慨,齊聲道:“不可!”
如意更怒,目中閃出一道雪亮厲色,伸出的手掌指縫之中,銀針鋒芒盡顯。
“你們三個,不許進來。”他惱怒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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