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顧嬌在屋子里記錄黑火藥所制作的各種暗器的威力與弊端,不知不覺夜就深了。
叩叩叩。
門外忽然傳來輕輕的叩門聲,顧嬌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扭頭望向虛掩的房門:“門是開著的,進來吧。”
蕭六郎推開房門,端著一碗綠豆湯走了進來。
他來到她面前,將綠豆湯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顧嬌看著那碗用井水冰鎮過的綠豆湯,愕然地歪了歪腦袋。
從前都是她給他送東西,今天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換成他給她送了。
唔,也不對。
她葵水腹痛時,他是給她煮過紅糖水的。
但今日她既不腹痛,也無葵水,倒是不明白他為何這般關照她了。
蕭六郎在她對面坐下,神色平靜地說道:“方才凈空吵著要喝綠豆湯,多熬了一點,給你留了一碗。”
“姐夫你在干什么?”
“熬綠豆湯。”
“我不喝。”
“嬌嬌想喝。”
“唔,好叭,那我也來一碗。”
腦子里閃過與小凈空的畫面,蕭六郎輕咳一聲。
顧嬌沒察覺到某人神色里的小異樣,她正巧渴了,將綠豆湯端過來,舀了一勺喂進嘴里:“唔,真甜。”
蕭六郎做什么都難吃,唯獨綠豆湯熬得不賴,不過她大快朵頤的樣子還是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蕭六郎忍不住問道:“有那么好吃嗎?”
“嗯!”顧嬌舀了一勺自然而然地喂到他嘴邊。
蕭六郎微微一愣,她眼神坦蕩,神色單純,儼然是沒別的意思的,倒是自己想動想西,平添了不少并不存在的涵義。
蕭六郎的喉頭滑動了一下,緩緩頷下首來,輕輕地含住勺子,將綠豆湯喝了下去。
“甜嗎?”顧嬌問。
“甜。”他看著她,也不知在說湯甜,還是她甜。
“我也覺得。”顧嬌拿過被他喝過的勺子繼續吃綠豆湯。
看著她將勺子含進嘴里,蕭六郎的眸光都深了。
“還想吃嗎?”顧嬌看著他灼熱的目光,將綠豆湯推到他的面前。
“比較想吃……”話說到一半,蕭六郎猛地回神,他魔怔了吧!方才差點說了什么!
萬幸是收住了。
他冷汗都驚了一身。
顧嬌歪頭看向他:“比較想吃我嗎?”
“咳咳!”蕭六郎嗆到了!
一張臉漲得通紅,也不知是嗆的,還是羞的。
話說,娘子這么直接真的好嗎?
“唔。”顧嬌將碗端回來,舀了一勺綠豆湯,“也不是不可以。”
蕭六郎眸光一顫!
“但是這副身子還太小了,你得等我再長大些。”她說得很認真,說罷,似是怕他等得失去耐性,補了一句,“我很好吃的!”
蕭六郎的腦子轟的一聲炸了,像是火樹銀花在夜空猛然綻放,心口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連呼吸都不能了。
這也太要命了……
這丫頭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顧嬌撩完就沒心沒肺地去吃綠豆湯了。
蕭六郎:“……”
顧嬌吸溜吸溜地吃著,吃到一半突然抬起頭來:“我的草藥……”
“收了。”蕭六郎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躁動,他決定了,以后再也不要和這丫頭亂說話。
總是撩完就算了,她是沒事,他卻難受了。
“哦。”顧嬌繼續吃,“凈空的秋千……”
“修好了。”蕭六郎又道。
顧嬌:“凈空的箱子。”
蕭六郎:“收拾了。”
顧嬌:“劉嬸兒家的筐子。”
蕭六郎:“還過去了。”
顧嬌:“趙大爺要的咸鴨蛋。”
蕭六郎頷首:“送了。”
這些事她忘記交代玉芽兒與房嬤嬤了,沒想到他這么細心,一直留意著,還不聲不響地都給辦好了。
顧嬌托腮看著他,眸子亮亮的,仿若有萬千星辰:“相公,你真好。”
你也很好。
蕭六郎在心里默默說道。
顧嬌繼續吃綠豆湯。
蕭六郎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一個纏金絲大錦囊繡袋上,問道:“這是什么?”
顧嬌道:“花瓣,御花園摘的,做了鮮花餅,還剩一點我帶回來做干花。”
蕭六郎見過她做干花,差不多知道流程,道:“我去拿個篩子來。”
“嗯。”顧嬌點頭。
蕭六郎起身出去,顧嬌習慣了獨來獨往,可偶然身邊有人和自己一起做事,感覺也不壞。
蕭六郎拿了篩子過來,打開錦囊繡袋,將里頭的花瓣倒出來,卻忽聞吧嗒一聲,有個明顯帶著重量的物品從里頭掉了出來。
蕭六郎看著一堆花瓣中突然多出來的玉佩,疑惑地問道:“這是什么?”
他正想問是姑婆送你的玉佩嗎,話到唇邊發現那塊玉佩是殘缺的,姑婆不會送這樣的東西給顧嬌,哪怕是一塊價值連城的千年寒玉。
顧嬌不認識千年寒玉,只覺得這塊玉佩怪精致的,只是可惜缺了一個角。
她搖頭:“姑婆沒說送我東西,我也不知道它哪兒來的,可能是原本就不小心放在這個錦囊里的。”
不小心?
一塊千年寒玉就這樣被不小心莊在了一個錦囊繡袋里?
這也不是沒可能,畢竟仁壽宮財大氣粗——
蕭六郎頓了頓:“這些花瓣是你自己裝進去的嗎?”
“不是。”顧嬌搖頭,說道,“是翡翠。”
“翡翠是誰?”蕭六郎問,他去仁壽宮的次數畢竟不多,對那兒不算熟悉。
顧嬌哦了一聲,道:“是仁壽宮的一個小宮女,做事麻利,人也機靈,在姑婆身邊伺候起居,主要負責打理莊太后的首飾衣物。不知道是不是她不小心把姑婆的東西裝進繡袋里了,我下次拿去還給她。”
“不用,我去。”蕭六郎摸索著那塊千年寒玉,不動聲色地說道,“我明日正巧要入宮為太子講學。”
顧嬌不是皇室中人,不知宮規森嚴,在皇宮,尤其是莊太后的仁壽宮是決不允許出現裝錯玉佩這種紕漏的。
顧嬌嗯了一聲:“也好。”
翌日,蕭六郎入宮為太子教授算學。
他今日沒為難太子,到了時辰就讓太子放學了。
太子挺納悶兒,這廝怎么這么好心?不留他堂了?
“你葫蘆里又賣什么藥?”太子冷聲問。
蕭六郎從講義中抽出一沓紙遞到太子面前:“太子殿下若是覺得臣對太子那好,那不防將這些題做完,我下次來檢查。”
太子看著突然多出來的幾十頁題目,嘴角抽到中風。
他是為什么要多此一問的?!
蕭六郎去了仁壽宮。
莊太后在看折子,秦公公將蕭六郎請進來,問道:“可要小的去通傳?”
“不必了,我只是給太后捎點吃的。”蕭六郎說著,將早已備好的食盒遞給秦公公,“凈空摘的棗子,讓我無論如何一定要帶給姑婆。”
此時正在國子監上課的小凈空還不知道自己又被當了一回工具人。
秦公公笑著接過食盒:“凈空有心了。”
蕭六郎語氣自然地問道:“對了秦公公,仁壽宮可有千年寒玉?不知可否借我一觀。”
“這有什么難的?蕭修撰又不是外人,奴才這就讓人去拿。”秦公公將蕭六郎請到亭子里坐下,吩咐人去莊太后的寢殿將那塊玉佩取了過來。
“蕭修撰請看。”秦公公親自將玉佩呈給蕭六郎。
蕭六郎接過玉佩,摩挲著玉佩的紋路與質感:“不愧是上等的美玉,炎炎夏日,竟然也觸感冰涼,不知此玉出自何處?乃何人所獻?”
秦公公笑著答道:“是駙馬爺送給寧安公主的,送了一整塊玉石,寧安公主讓人將玉石雕琢成三塊玉佩,一塊送給了太后,一塊送給陛下,最后一塊則是送給了靜太妃。”
蕭六郎沉吟片刻,問道:“沒有第四塊了嗎?”
秦公公笑著搖搖頭:“沒了,這宮里肯定是沒了,外頭的奴才不敢說,不過應當也難有。千年寒玉是不可多得的寶貝,駙馬亦是歷經千辛萬苦才得到的,若不是這般珍貴,也不會獻與寧安公主。蕭修撰怎么突然對千年寒玉如此好奇?”
“哦,偶然在書上看到,便心生了些許好奇。”蕭六郎將姑婆的玉佩還給秦公公,“既是寧安公主所贈,請公公務必保管妥當。”
秦公公將玉佩拿過來,用絲帕包好,放回錦盒中:“這是自然,如此寶貝的東西,太后平日里都舍不得佩戴在身上,讓奴才們存放在暗格中,每日都得拿出來擦拭一遍。”
其實如果不是寧安公主所贈,太后必定會毫不猶豫地將這塊寒玉送給蕭修撰。
秦公公不知道的是,蕭六郎曾經就有一塊千年寒玉,是母親信陽公主送給他的。
不過他已經不是蕭珩了,那塊寒玉也就不在他手上了。
至此,可以肯定這塊殘缺的玉佩不是仁壽宮之物,可它是如何進入顧嬌的錦囊繡袋的,恐怕還得問問那個叫翡翠的宮女。
蕭六郎正尋思著怎樣不突兀也不惹人起疑地將翡翠叫過來之際,就聽得秦公公道:“翡翠,你過來,把玉佩放回去。”
“是。”
一個粉衣小宮女走上前,雙手捧過秦公公遞來的錦盒。
“你……倒壺茶來。”蕭六郎對翡翠說。
翡翠愣了一下。
秦公公只當蕭六郎是隨意使喚一個小宮女,沒懷疑什么:“讓你去你就去。”
“是!”翡翠應下,轉身去了。
蕭六郎道:“秦公公去忙吧,我自己坐坐。”
秦公公道:“好,那奴才就去整理內務了。”
秦公公走后沒多久,翡翠便端了一壺茶過來:“蕭大人,請用茶。”
蕭六郎看著她,將手心里的玉佩拿出來:“你可認得這個?”
“呃……認得,認得!”翡翠仔細端詳一番后,說道,“是顧姑娘的玉佩!”
“她的玉佩?”蕭六郎蹙眉。
翡翠點頭:“是啊,昨日我給顧姑娘裝她沒用完的花瓣,這塊玉佩就躺在她的籃子里。”
蕭六郎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確定她沒撒謊。
這塊玉佩不是在仁壽宮讓人放進去的,而是在進入仁壽宮前便被誰放進了顧嬌的籃子里。
會是在哪里放的?
顧嬌去摘花的御花園嗎?
蕭六郎去了一趟御花園,沒發覺太多蛛絲馬跡,他腳步一轉,去了華清宮。
“蕭大人,您是來見陛下的嗎?”門口的小太監問。
“不是,我來找魏公公。”蕭六郎說。
“蕭大人稍等。”小太監入內稟報了魏公公。
魏公公執著拂塵走了出來,笑容滿面地說道:“喲,什么風把蕭修撰吹來了?”他的笑容凝了凝,小聲道,“是太子又不好好上課了?”
蕭六郎客氣道:“非也,太子功課有所進益,課上無不認真之嫌。”
魏公公長松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想必陛下聽了這話也能對太子殿下放心多了。呃……那不知蕭修撰此番所謂何事?”
“我方才路過御花園,拾到一塊玉佩。”蕭六郎將那塊殘缺的玉佩遞到魏公公面前。
魏公公看見玉佩,眼神兒就是一亮:“哎呀!可算是找著了!我就說嘛!絕不可能是顧姑娘撿走了!”
“公公何以如此?”蕭六郎問。
魏公公嘆道:“蕭修撰怕是有所不知,這是寧安公主當年送給靜太妃娘娘的玉佩。太妃娘娘回宮了,如今就住在華清宮內。昨日太妃娘娘的玉佩在御花園弄丟了,而又恰巧那個時辰顧姑娘去過御花園。陛下信重顧姑娘,沒找人去盤問她,而是將自己那塊玉佩拿出來給了太妃娘娘。”
他說著,笑了笑,“陛下那塊玉佩也是寧安公主所贈,平日里亦寶貝得緊,這下好了,太妃娘娘的玉佩找到了,奴才也能去將陛下的玉佩拿回來了。”
蕭六郎的眸子里掠過一絲意味深長:“公公是說這塊玉佩是靜太妃的?”
“是。”魏公公點頭。
說曹操曹操到。
靜太妃在蔡嬤嬤的攙扶下出宮散步,她依舊穿著師太的衣裳,戴著帽子,容顏有著大病初愈的憔悴,氣度從容,眉目慈祥。
她一眼看見了門口的魏公公與蕭六郎。
而蕭六郎也看向了她。
四目相對,周圍好似靜了一下。
蕭六郎的眸光深邃而冷靜,如月夜下深不見底的幽潭。
蕭六郎出生前靜太妃便已遷去庵堂,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靜太妃。
他之所以能確認對方的身份,是因為整個皇宮穿成她這樣的沒有第二人了。
蕭六郎淡淡地拱了拱手,轉身離開了華清宮。
魏公公拿著玉佩笑呵呵地走過來:“太妃娘娘,您的玉佩找到了,是蕭修撰在御花園撿到的。”
靜太妃望向蕭六郎的背影:“蕭、修、撰?”
蕭六郎出皇宮后,先去翰林院上了半天值,散值后他沒立刻回碧水胡同,而是去了一趟國子監的明輝堂。
“行了,你退下吧。”老祭酒赦免了鄭司業今日份的罰站。
鄭司業如臨大赦啊,從前有多嫌棄蕭六郎這一刻就多盼望蕭六郎,畢竟只有蕭六郎來了,老祭酒才沒功夫罰他了。
蕭六郎進了屋,自有侍衛將明輝堂的大門帶上。
“坐吧。”老祭酒說。
蕭六郎在老祭酒對面跽坐而下,二人之間隔著一方矮案,上面堆放著一些國子監的學生所作的優秀文章。
老祭酒放下手頭批改了一半的文章,看向蕭六郎道:“出了什么事?”
他向來無事不登三寶殿。
蕭六郎將玉佩的事說了,老祭酒的臉色凝重了起來:“你懷疑靜太妃有問題?”
不愧是師徒,彼此間有一股難言的默契,蕭六郎其實只字未提對靜太妃的懷疑,他只是將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
可老祭酒是何人?
萬年綠茶白蓮花,就不要在徒弟面前裝純情了。
蕭六郎問道:“老師眼中,靜太妃是個什么樣的人?”
“自然是好人。”老祭酒不假思索地說,可他以往的認知未必就是準確的,一如他曾篤定莊錦瑟是惡人,到頭來卻發現莊錦瑟沒那么惡,或許他覺得靜太妃是善人,但其實靜太妃也沒那么善呢。
——絕不承認自己是在偏心莊錦瑟!
“知人知面不知心。”經歷莊錦瑟一事后,老祭酒對這句話是深有體會。
“她與太后關系如何?”蕭六郎問。
老祭酒淡淡地笑了笑:“從前二人很是親密,她是莊錦瑟在皇宮唯一的朋友,莊錦瑟最信任的人就是她。我還記得有一回為了扳倒莊錦瑟,讓還是靜妃的她背了點小黑鍋,莊錦瑟差點沒把我殺了!我把莊錦瑟害進冷宮那一回,莊錦瑟都沒那么生氣。莊錦瑟沒有孩子,待她的一雙兒女視如己出……就是寧安公主與當今陛下。靜太妃的母族也是莊錦瑟一手扶起來的。”
言及此處,老祭酒悵然一嘆,“后來,先帝去世,陛下登基,靜太妃去庵堂落發為尼,二人的往來就少了。”
蕭六郎狐疑道:“她為何去庵堂?是自請去的嗎?”
老祭酒搖頭:“不,是莊錦瑟下的懿旨。”
蕭六郎沉思道:“陛下定然不同意——”
老祭酒點頭:“你猜的沒錯,陛下確實不同意,可莊錦瑟只手遮天,陛下苦心經營了這么多年也才堪堪與莊錦瑟打成平手,剛登基羽翼未豐的陛下根本不是莊錦瑟的對手。陛下與莊錦瑟的關系就是因為這件事破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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