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人力專員發給她的客飯票,馬依諾吃了頓豐盛的員工自助餐,休息片刻,便按時開始了下午的面試。
第五位面試官,是銷售部門的一位金牌業務員。西裝挺拔,領帶周正,發型被多到肉眼可見的發膠固定得一絲不亂,面容自帶著圓滑的風度。
在公司的流程里,法務科室負責審核并放行銷售合同,無論誰應聘上了這個法務審核崗位,都將有權力決定銷售業務的進度,他才不想出什么難題去考這位未來的上游。
嘴角泛著白沫地瞎聊胡侃了一番自己的業務和艱難,把公司人力分配給他的20分鐘耗盡,便客客氣氣地走了。馬依諾卻也從他的講述里,了解到了不少公司的產品信息和行情,也算是有所收獲。
第六位是采購部門的,雖然與銷售同樣,是流程里等著法務放行合同的下游部門,但采購部門的人明顯就比銷售部門的人牛氣很多。
畢竟,大牛公司的采購,平日里是慣在供應商那里拿腔調的。
“你們這個崗位挺好,不用跟supplier直接打交道,我們樓層啊,天天被供應商圍著,沒有閑下來的時候。遇到patents多的供應商,人家才是老大,咱們也算不上是真正的甲方,有些合同啊,談差不多就行,該放還得放,你說對不對?”采購員說話時自然而然地夾雜著英文單詞,還能中英文靈活切換,也是外資企業里的一景。
馬依諾也不知道這算不算考題,中規中矩地回答道:“專利多的供應商,在合作中確實處于優勢地位,他們在合同談判中更容易獲得商務利益,但我們應當守住公司的法律風險管理底線,避免在發生糾紛的時候損失慘重。”
“你們學法律的,是不是都是這個思路,嘿嘿,將來你入職了,估計跟上午面試你的Amanda能挺合拍。我這邊給你過了,如果將來你審我們采購部的合同,咱們合作還挺多的呢,到時候合作愉快哈!”
第七位,是人力部門的方老師。
他不是招聘專員,而是專門負責處理勞資關系的,這次,是以招聘崗位的合作部門的角度過來做面試官的。
這位方老師,從外資企業成立之初就在這里工作,但他又和沈學長并不一樣。他不是名牌大學畢業的,連大專文憑都是后來才找機會補的在職學歷,英語也更是說不了幾句。
當年,他是區政府的合同制工作人員,政府要對外資企業進行人力支持,其他拿著鐵飯碗的同事,沒有一個肯來試外企這新生事物的水的,反倒是他,續簽合同無望,一咬牙來到了公司,搖身一變,做起了外資企業的正式員工。
他如今,比起當年在政府共事的同事們,生活水平可以說是天差地別。他的同事們現在仍在政府里拿著幾千元的固定工資度日,他卻已是開著名車坐擁多套房產的房東了,兒子雖然學習成績不好,但他卻有能力給安排出國留學。
方老師對外資企業的薪酬,是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對于自己這輩子的運氣,更是沾沾自喜。
公司里人力的工作,從招聘到薪酬,從培訓到人力外包,他全都做了個遍,學歷和能力雙重受限,一直也沒有升遷,但他也樂得自在。現在眼看著要退休了,以他現在的心境和閱歷,不急不躁不怕磨,不煩不惱不懼鬧,正好可以拿著大茶缸子和那些找公司理論的勞動者斗法。
“將來你入職了,有勞動者申請仲裁,你都打算怎么辦啊?”方老師自身資格老,更沒有銷售和采購部門的求法務放行合同的壓力,純粹是以面試官的角度來問問題的。
“如果遇到這種情況,我會按照法律規定,收集證據,爭取使公司的合法利益得到保護。同時,在這個過程中,我也會參照勞動者提出的訴求,查找公司是否存在違法違規的情況。如果存在,我會匯總問題,提出解決方案,向上匯報,確保公司合法合規,以免公司因違反強制性法律而受到處罰和社會輿論的譴責。”
“嗯,思路挺清晰的,但是這個合法合規的問題,可能會與一些實際問題相沖突,需要人力部門和法律部門共同探討研究,工作了之后,你慢慢感受就行。”方老師覺得這個候選人還不錯,想問題全面,應該能入選,便有意深聊幾句,趁她還未入職,借自己面試官的強勢身份定個調子,方便日后一起工作時,她能按自己的思路行事。
方老師抿了一口保溫杯里的枸杞菊花茶,慢條斯理地說道:“現在的人力工作啊,什么制度都得細化,一個不小心就讓員工抓到把柄。我看,大多數的勞動糾紛啊,都是因為離職人員不講究,在這工作的時候,賺那么多錢怎么不說,一要離職,還好收集些個加班打卡的證據,什么加班費什么補償金的就都跟你要。咱們是外企,已經很正規了,要是國內的私企,能給補什么錢?也不知道這些辭職的人,新東家還敢不敢要他們,咱們公司一年二三十萬地養著他們,他們卻不知道感恩吶!”
馬依諾坐在外資企業現代得有點科幻風格的會議室里,對著這位在外資企業工作了半輩子的資深老師,卻聽著他滿口的“東家”、“養著”、“不知道感恩”的論調,有種時空錯位的恍惚感覺。
二三十萬的年薪,放在十年前,肯定是讓人才趨之若鶩的高薪,但是近兩年,國有企業和私有企業里,這個薪酬水平已經是屢見不鮮了,更不要說互聯網大廠里動輒百萬的年薪了。這位老師在外資企業里待得久了,好像對民族企業的蓬勃發展和國家日新月異的變化都視而不見了。
馬依諾是來面試的,也不好批駁什么,只坐著聽他說滿了時間,禮貌地把他送出會議室,又迎接來下一位面試官。
第八位是黨委的工作人員,姓紀。
當他報出自己的工作部門時,特地欣賞了一下馬依諾驚訝的表情,笑著說:“你也不是第一個感到奇怪的人了,哈哈,但你是學法律的啊,應該知道公司里有黨群工作這事吧?”
“《公司法》第19條規定了公司應當設立黨組織,開展黨的活動。外資公司也是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成立的公司,應當遵守中國法律。所以,外資企業設立黨組織,是有法可依的。”她意識到自己的訝異已經被人家看出來了,不好意思地說,“就是第一次真的在外資企業見到黨組織,有點反差萌。”
“哈哈!反差萌!你們九零后用的詞跟我們都不一樣。”紀干事很隨和,對她說,“我們黨群和工會是在一起工作的,工會的工作和你們法務聯系得更緊密一些。”
隨后,他介紹了一些日常的工作,時不時問問馬依諾的看法,不像是面試,倒像是談心。
第九位是技術部門的工程師。
他本人平時并沒有跟法律部門接觸的機會,只因為兩個部門之間有一起討論技術許可協議的時候,這次才會被指派參與面試。他比較內斂,也并不了解法務的工作內容,所以只是問一問馬依諾的專業內容,又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的工作流程,和平友好地結束了面試。
馬依諾回到學校,把一整天的面試過程做了完整的復盤。
她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兩位中外方法務經理,而是沈學長,唏噓他才華人品俱佳,卻在外資企業并不得志,好在他不是郁郁不得志,而只是單純的不得志而已。繼而,又想到價值觀與自己完全不同的方老師,他倒是意得志滿,又自命不凡地對別人指指點點。
她把一天的見聞分享給同寢室友們,魏元元說:“我今天跟我媽聊天,說你去他家面試了。我媽說你可真了不起,當年他家剛進入中國的時候,都引起轟動了,新聞聯播跟蹤報道。”
馬依諾突然想搜索一下舊新聞,她揣著十二分的好奇,想看看沈學長當年的樣子,果真就被她找到了!原來他和年教授是同屆啊!
在新聞報道簡短的字里行間,馬依諾得知,沈學長在求學期間還做過國際交換生,這在當年是非常了得的事情。她察覺到,沈學長可能是那屆法學院畢業生中最優秀的一個。
馬依諾在人才輸送名單里復制了一個名字,搜索了一下,現在竟然是國內知名公司的技術總監。可見,與沈學長同為輸送人才的技術類畢業生,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當年,當方老師那樣的普通人,還在琢磨著外資企業到底會不會有醫保和退休金時,像沈學長這樣的天之驕子們,是沸騰著青春熱血,懷揣著學習外國先進技術和管理經驗的報國之志,踏進外資企業的門檻的!
想到他們當年該是何等的躊躇滿志,馬依諾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色。想到自己也時常自覺是嘉森大學教育背景下的高端人才,但跟他們一比,實在是自慚形穢。
李然工作已定,徹底放松了,用電腦悠閑地看了一整天的經典電視劇《大染坊》,此時正演到家駒拿大太太的家世噎二太太:“翡翠家‘一門忠烈,世代簪纓’!這是張之洞題的......她爺爺......隨著左宗棠遠征新疆,出生入死,血灑沙場。你爹......在洋人碼頭上做個小書記員兒,你就自認了不起了。哼,可笑!”
馬依諾恰好隱隱約約地聽到一句“在洋人碼頭上做個小書記員兒”,心想怎么這么巧,不會是宇宙在給她發信號呢吧!時代不同了,但是現在去外企工作,本質上,跟在洋人的碼頭上做個小書記員兒又有什么不同呢?
馬依諾又想到了“疑人也可能用,用人也可能疑”的中方經理,想到了以Boss自稱的外方經理。
為私心,她不愿意在這些人手下工作;為志向,她也是熱血青年,今時不同往日,民族企業欣欣向榮,中國經濟蓬勃發展,她更不愿意光為賺錢一件事,就投身外企,枉付年華!
況且,光看賺錢這一點。十幾年前,外企的薪酬確實遙不可及,但如今,已經有很多企業能開出這樣薪水了。而且,在外企里,同樣級別的員工,外籍員工的工資是本土員工的三倍甚至十倍,收入的差別無異于地位和尊嚴的差異,這種感受應該不會好。
她下定了決心,如果這家公司發來簽約邀請,自己一定拒絕;但是,她還是期望能收到簽約邀請,畢竟,這是對自己能力的一個有力證明。
這種矛盾的感覺,可能與感情世界中糾結的感覺相似吧。有些人,自己明明不愛,但是,如果能有人愛慕自己,還是好的。
“職業選擇可能是對人生旅程影響最大的選擇了吧?”馬依諾想,“甚至,比選擇伴侶,影響更大?”
馬依諾總結完這浮光掠影般的面試,終于有時間靜下心來,好好想想,該怎么答復齊樂樂了。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