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郡王府坐落在京城西南,曲江邊上,一箭之地便是大名鼎鼎的芙蓉園。周遭風景如畫。
“這地方好啊,風水上佳,地靈人杰。”梁擎倚窗而坐,表情慵懶。
那天跟在端方帝身邊的俊逸青年,桓郡王郁衍,正襟危坐在桌邊,低著頭,聚精會神地分茶,漫聲閑應:
“年初皇祖父把此處撥了給我建府時,朝中便有人以此為由,說不能讓我這個先廢太子的余孽竊取真龍福分。”
梁擎沒有接這個話,目光只在他身上打了個轉,便再度轉向窗外遙遙可見的曲江池。
“你的案子,我可以查到此處為止。悅來客棧的兩個住客見財起意,劫了同是住客的梁先生你,意欲謀財害命。”
郁衍挪了一杯茶到桌邊給他,自己也端了一杯,啜一口,抿一抿唇,面露滿意,放下杯子,方再次抬頭,看看此人紋絲不動,便再續道:
“但我也可以接著往下查。畢竟,為了你身上那區區五百兩銀子,沒有人會在京城、年前,做下這種注定會驚動朝廷的人命案子。”
梁擎終于回過了身,先看見桌邊的茶杯,走了過來,慢慢地把茶水呷盡,然后抬起眼來,搖搖頭:“這就是亡命之徒,謀財害命,而已。”
“而已?”郁衍挑了挑眉,彎彎嘴角,低頭再分一杯茶給他,輕笑道,“梁先生很有意思。明明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卻還是不肯道出實情。難道,您這樁案子,牽涉到的,是連我都碰不得的人么?”
感覺到了郁衍的犀利詞鋒,梁擎抬頭去看,恰見一抹寒光自他眼角閃過。
梁擎低頭,將茶吃盡,嘖嘖贊嘆:“這茶沏得極好。香氣濃郁,回甘清冽。我在西夏行走七年,果然粗俗了。這樣美味的茶,我竟是此生頭回吃到。”
所謂生硬地轉開話題,莫過于此。
“梁先生不是我大秦人么?”郁衍的笑容依舊溫和,似乎毫不意外。
梁擎抬眉看看他,雙眼微瞇:“桓王殿下應該已經把在下的來歷查清楚了吧?”
“跟聰明人說話,果然省力得很。”郁衍笑了笑,看看身邊壺中的水已經沸如蟹眼,便專心泡茶。
他身后站著的一個年輕人,上前半步,展開一張紙,輕聲念道:“梁某,名擎,年十七。自敘祖籍洪州,簿冊因戰亂焚毀,后補。
“祖,梁隸,早年間死于戰亂。父,梁琛,延和五年出現在洪州,經營梁記銀樓。無妻有子,子名擎。
“延和七年,梁琛在西夏開設梁記分號。延和八年,關停洪州梁記,定居西夏。七年間,雖設梁記總號于興慶府,梁氏父子在西夏卻從未在一地居住超過一年,似有所避。
“延和十五年春,梁琛病逝。梁擎變賣所有梁記銀樓,扶棺回洪州落葬,于祭莊結廬守孝讀書。今歲秋闈,為洪州案首。
“一個月前,梁擎進京,先借住在瓦官寺。五天前,入度支郎中俞沛府中投書,盞茶工夫即出府,住進悅來客棧。
“三天前,梁擎于凌晨時分被迷香迷倒,悄悄塞進店外租借的馬車中。申時,馬車送客至銀鉤賭坊后巷,方有二人趁車夫不備,將其從馬車中偷出。觀二人本意,當是欲令其無聲無息凍斃。”
祖孫三代、主要經歷、入京后的關鍵節點,不過三天,已經俱在那一張紙上。
年輕人念完,將手里的紙折好,塞進袖籠,退后一步,站好。就像是剛才什么都沒做過一樣。
在這過程中,郁衍一邊飲茶,一邊仔細地觀察著梁擎的表情。
梁擎——沒有表情。
他甚至,似乎根本就沒聽,只是端著茶杯,慢慢地再度走到窗邊,靠著欄桿,悠悠地看向曲江,眉毛都沒有顫動一絲。
“我總感覺,梁先生似乎是在聽別人的故事一般。”郁衍話里有話。
“天下的事都是故事。而那些所謂的切膚之痛,其實時間一長,也就都成了故事,看起來,跟別人的事也差不多。”梁擎極度敷衍。
郁衍看了他一會兒,笑了:“即便我露了這么一手,梁先生還是不肯盡情說實話么?”
梁擎垂眸看著自己手里的杯子,半晌,忽然問道:“微家那位三小娘子,怎么樣了?”
郁衍一愣。回頭看向那年輕人。
年輕人再上前半步,欠欠身,恭聲道:“陛下宣了三小娘子進宮,閑談多時。長公主進宮,與皇后娘娘一起請了三小娘子用午膳。”
郁衍越聽越稀奇,失笑:“怎么?她竟成了香餑餑了?”
可梁擎卻皺起了眉頭:“陛下那天說,和國公不是個護短的人,微家想必也沒那么寧和。三小娘子驟得恩寵,只怕在家里的日子不會太好過。”
年輕人低著頭笑了笑。
郁衍咳了一聲,催他:“有話就說,有什么可笑的?”
年輕人叉手稱是,含笑把千山送微飏回府之后的事情仔細說了一遍,又道:“微家雖然有些虛榮,但都大大咧咧的。這位三小娘子應付起他們來,游刃有余得很。梁先生倒不必擔心。”
一番話說得梁擎的表情果然放松下來。
郁衍聽得呵呵輕笑,看向梁擎,忍不住玩笑道:“就這樣一座府邸,怎么,梁先生看來,竟比我這個桓郡王,更容易令你達成心愿不成?”
梁擎的臉色頭一回認真起來:“您的父親、先文惠太子是個古今少有的出身皇家的厚道人,我不希望他老人家絕了嗣。您那胞弟才七歲,若是沒了你這個長兄照看,早晚殤在歹人之手。
“我的事,便再大,其實也不過是芥子一般的小事。我若果然能托庇于和國公府,反倒無聲無息。如今,我只求活下去,并不想捅驚天的簍子。您的安危,不該系在這種事上,我梁擎,負擔不起。”
這話出口,郁衍終于色變。
年輕人更是鐵青了臉,往前邁了一大步,厲聲低喝:“大膽!”
“這有什么大膽不大膽的?”梁擎面色如常,甚至還有心情走到桌邊,撩袍坐下,伸手拿了壺,給自己續上一杯茶,輕笑一聲:
“桓王殿下明示暗示,似是在說我有血海深仇在身上一般。可我這仇便再大,有先文惠太子的仇大么?”
嗯,同是天涯沒爹人,不要相逢就比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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