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擎的房間。
除了梁擎和微飏,已經只剩了一個站在門口的、耳尖紅紅的翠微。
“你欺負你哥哥了?”梁擎趴在軟軟的枕頭上,笑著一邊伸手去拿小小的茶杯,一邊問微飏。
微飏給他泡著自己炮制出來、密不外傳的紅茶,低聲哼道:“誰讓他胡說八道?”
“這是什么茶?又香又醇,還細膩滑順,溫柔婉約?”梁擎的眼睛都直了,“我從來沒喝過這個茶!”
微飏得意地低笑:“除了我跟陛下,你是頭一個嘗到這個茶的。你覺得,回頭銷西夏,有沒有市場?”
“沒有。太軟。”梁擎自己喝得不亦樂乎,卻一口否定了微飏的營銷目標。
微飏翻了個白眼。
“美人翻白眼。”梁擎看著她,滿臉是笑,邊喝茶。
微飏哼一聲,小聲嘀咕:“這個茶不影響睡眠。要不是怕影響你的藥效和睡眠,我才不給你泡這個茶!你都不知道我費了多少勁!”
“費勁什么?做出這種茶?你這又是頭一個做出來的?我記得上次你忽悠西夏那個皇叔的,就是某種新茶?”梁擎打量著微飏。
微飏正在濾茶的手頓住。
“對。”
梁擎看著她沒有作聲。
微飏停了一會兒,才把手里的茶壺放下,平平地看向他,也不說話。
兩個人的眼神碰在一起。
過了一會兒,沒有人率先移開。
“梁擎。”
“嗯?”
“你當年為甚么非要跟著桓王?不跟著我?”
“因為早早晚晚,你我都得跟著一個人,這是無法避開的選擇。”
“你那時候就覺得桓王值得?”
“我那時候,只是覺得,無論哪個皇子都不值得。而皇孫之中,桓王是唯一一個跟我有瓜葛的。”
“……草率!”
“不然呢?!你家皇上又不肯換儲君!”
“你怎么知道他不肯換?!”
“那你告訴我,跟六年前比,東宮換了么?!”
“……沒準兒明天就換了呢?”
“公主殿下,你什么時候看見過,古往今來的宗室子弟,會把希望寄托在沒準兒萬一上的?!”
微飏被他一句話堵得,茶都喝不下去。
杯子放下,回頭看看四周,壓低了聲音,傾身過去:“別人不行,我行!旁的皇帝不可以,陛下可以!”
“你和陛下不一樣,其他人可不行。”梁擎盯著她的眼睛,緩緩搖頭,聲音也變得輕輕的,“而且,我相信你,其他人,未必肯相信你。”
“桓王呢?要緊的是,他信不信?”微飏也盯著他的眼睛。
遲疑片刻,梁擎極慢極慢地,搖了搖頭。
微飏臉色一變,沉默了下去。
兩個人默默地沏茶、喝茶。
終于,微飏勉強揚起一個笑臉:“天助自助者。不相信也挺好的。萬一陛下安排不周呢?”
“你這泄氣的本事,比鼓勁兒的強多了。”
“是呢!我最擅長的樂器是退堂鼓你知道的啊!”
“……我什么時候知道?!”
“兩輩子了你還不知道!?”
兩個人忽然同時閉上了嘴。
微飏正在分茶的手甚至輕輕地抖了一抖。
梁擎偏頭看著手里的茶杯,輕輕地放了回去茶盤,自己轉了頭向里,趴著不動了。
微飏的眼皮抬了起來,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過了好一會兒,把手里的公道杯放在了茶盤上。
叮地一聲輕響。
梁擎的肩膀微不可見一顫。
他,怕了。
微飏心里慢慢起了涼意。
屋里安靜了下來。
兩個人誰都沒有動。一動不動。
就連站在門口的翠微,都覺得不對勁兒,悄悄地低頭側臉,瞟了過去。
悉悉簌簌。
微飏已經慢慢站了起來。
面上一片寒霜風雪。
所以,他還是,不敢。
無聲地翹了翹嘴角,微飏自嘲地一笑。
自己究竟是憑了什么,就敢嘗試,讓這個時代的人,接受自己的不同尋常之處?
他們要的,都是自己能夠控制之下的,人。
尤其是女子,小人……
否則,難養也!
呵呵。
大概,自己這一世,還是贏不了的罷。
微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露出一個微笑,邁步,轉身,向外。
“茶還沒泡完,你去哪?”背后,梁擎的聲音發緊,甚至帶著一絲顫抖,卻強橫地嚷了出來。
他這是,強努出來的。
微飏站住了。
卻沒有回頭。
過了許久,床上趴著的梁擎,艱難地轉過頭來,驚魂未定一般,雙手緊緊抓著身前的枕頭,慢慢地抬起頭來。
小小的姑娘,身子僵硬得像石頭一般,直直地、了無生意地,矗立在那里。
不敢回頭。
梁擎愣愣地看著她的后背。
他從來沒見過她這般的模樣。
恐懼。
哪怕是他們在聊端方帝的身后事,肅侯府的未來,明天的龍椅歸屬,秦夏的大戰……
他們二人之間,若有若無聊到的事情,太多了。
可他從未見過,她這樣緊張。
這樣恐懼。
梁擎低下眼,看著自己伏在其上的枕頭。
軟綿綿的。
絲毫不似尋常人家的瓷枕、木枕,乃至玉枕、瑪瑙枕。
是絲綿罷?
只聽桓王殿下提到過,陛下寢殿用的是這種枕頭。
殿下還說:“找不到腦袋或者胳膊應該放在哪里。總之就是格外別扭。我反正是用不慣的。也就是祖父能受得了小姑姑的這些奇思妙想,甚至還格外享受。”
大約。
是再沒有旁人能理解她了罷?
所以她才這樣全心全意地信任陛下……
而陛下,也才這樣毫無原則底線地信賴、倚重她,一字不駁、一言不錯地,完全照著她的話,行一切事。
“這個茶,和這個枕頭,一樣,除了陛下,沒人有福得享罷?”梁擎輕聲問道。
微飏一動不動,聲音就像是從天外飄來一般:“對。”
梁擎的聲音里忽然多了一絲陰陽怪氣的不痛快:“或者,還有其他的茶,其他的東西,除了陛下,連我都沒見過,對吧?!”
屋里的氣氛,就在這一瞬間,從僵硬的冰冷中,悄然活了過來。
“哼!多了!”微飏的聲音中,隱隱約約,是她常見的,俏皮又刁蠻的燦爛笑意。
“泡茶!那么多廢話!”
梁擎痛心疾首地伸手敲得茶盤當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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