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未必是自作聰明。”錦王笑了笑,看了九郎一眼。
九郎會意,叫上次娘出門,吩咐她去準備些飲子點心,自己則又吩咐了小內侍準備熱水給二位殿下一會兒沐浴,再命人去看著些門,省得兩位側妃聽說錦王回府,也急急忙忙跑回來。
自己則就站在門口,一邊豎著耳朵聽里頭的動靜,一邊留意著院子里人來人往。
“未必?二哥此言何意?”祺王聽著外頭沒了動靜,才踱到錦王床邊,拽了個圓凳自己坐定。
錦王低聲輕笑:“小姑姑是個識時務的人。她得皇祖父這么多年的寵愛,你也沒聽說她捧高踩低對不對?頂多,也就是誰真的對她好,她便真的對誰好。
“對前頭那位太子,對你爹爹端皇叔,雖說都不親近,卻也都未曾真的疏遠。甚至跟你我,算是還說過幾句真心話。”
祺王想了想,點點頭:“當初她說桓王幫你找大夫,她去催了,不是還真催來了么?雖說沒治好,但好歹在這件事上,他們倆都不曾作假。”
“正是。”錦王勾一勾嘴角,低聲道,“所以大局如此,小姑姑心里必定明鏡一般:這大明宮含元殿,已經是你爹爹端皇叔的了。”
祺王沒有作聲,極其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自古以來,為君的人,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你爹爹平日里就不算是個多寬宏的主兒。姓梁的身為謀士,他便再懶散,此時也必須要給他主子尋一條生路。
“跟北狄的聯姻,是先帝親口許的,北狄小公主又已經在京城了。此事,雖說看似早晚的事兒,可若萬一你爹爹一個心狠,在桓王和北狄正式聯成一氣之前,殺了他呢?”
錦王又笑了笑,眼中說不清道不明朦朧了三分。
祺王躊躇片刻,言不由衷地替父親辯解:“事已至此,小姑姑都表示臣服了,我爹實在沒必要再去動桓王兄……”
“若我是端王叔,我一定會讓桓王大兄‘哀毀過度、痛極殞身’,然后賜他身后哪怕是‘太子太孫’的哀榮,我也不會容許他活著!尤其還是,手握北狄地活著!”錦王的聲音陡然間既寒且狠。
祺王驚疑不定地住了口,看著錦王,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在接觸到祺王目光的瞬間,錦王的表情重新恢復了和善斯文:“可是,這姓梁的鬧這么一出,不論小姑姑幫不幫桓王大兄促成此事,消息已經傳開,端皇叔便有萬種手段,此刻,也使不得了。”
“可這心眼兒,畢竟使到了小姑姑跟前,還利用了小姑姑,等我爹爹知道了,只怕還要說小姑姑是為了桓王,而非真心相助……”
祺王順著錦王的思路往下一想,樂得一拍手,仰天哈哈一聲,“他倒真是保住了他主子,可卻結結實實地把小姑姑得罪了個底兒掉!”
錦王微笑頷首:“正是。”
“二哥,那你說,咱們這會兒,是推一把?還是拉一把?”祺王目光閃爍。
錦王失笑,抬手拍一把他的額頭:“這么多年,桓王和小姑姑,可沒害過咱們倆!你還想推一把?!”
祺王嘻嘻地笑,摩挲著自己的額頭,哼哼唧唧:“不是您教我的?成大事不拘小節?再說,您這幾年害他們倆少了是怎么著?”
“臭小子!”錦王情不自禁伸手又給了他一下,這下則拍在了后腦勺。
話音未落,次娘笑瞇瞇地走了進來,手里捧著一個托盤,上頭放了兩碗乳酪,兩碟素點心:“聽說公主在家里也是這個吃法,二位殿下也用一點吧?”
祺王咳了一聲,站起身來:“我倒不餓,就是坐不住。”
“熱水備好了。祺王殿下要不要梳洗一下?畢竟這幾天都守在宮里,想必也是難受的。”九郎適時出現解圍。
祺王趕忙邁步:“這個好!就這個!”
逃也似跑了。
九郎笑著跟著出去。
錦王看著次娘像往常一樣溫柔地在炕幾上擺吃食,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聲音壓得極低,道:“天下已經是他們父子的囊中之物。老四早晚登上那個位置。你們以后,要畢恭畢敬。”
次娘的手一抖,臉上色變,整個人都僵住了。
過了一時,次娘才抖著聲音轉過臉來,顫聲道:“那您剛才,又何苦要……”
“你說我打他那一下?”錦王淡淡地看向窗外,“我是他兄友弟恭、禮賢下士、情深意重的活證據,他又怎么舍得因為這點子小事,動我?!”
次娘低下頭,蒼白著臉,咬住了下唇。
等到祺王沐浴更衣之后,神清氣爽地回來,錦王已經吃好喝好,靠在軟枕上犯困了。
“洗個澡肯定餓了。快吃。吃完了趕緊回去。別讓淑妃娘娘又有借口嘮叨你。”錦王打個呵欠,指指桌子。
祺王摸摸干癟的肚子,風卷殘云把桌上的乳酪和點心一掃而光。
可是真等吃完了,他卻沒急著走,而是示意九郎親自收拾桌子,自己則再度坐到錦王床前,虛心請教:“二哥剛才說不讓我推一把,那我該怎么做?”
“等。”錦王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個字,然后打了個呵欠。
祺王多少有些不耐煩,又好氣又好笑地推他:“二哥!說正事兒!”
“唉,我就是在說正事。沒敷衍你。”錦王瞪了他一眼,眼看著九郎收拾了碗碟走了出去,才輕聲解釋道:“一則,你要等小姑姑的勸進表章。沒有這個,那之前不論怎么表態,都是空口白話。
“二來,也要看桓王怎么出招。若是那個姓梁的奔走此事的同時,桓王大兄又跟左相、班侯等人勾搭,那你不推一把,都對不起你自己的出身。
“最后,還要看端皇叔、淑妃娘娘和徐妃娘娘的態度。她們若是照著跟恒國公的約定,的確讓你三哥做個富貴閑人,那大兄的事情,你大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端皇叔愛怎么辦怎么辦。
“可若是這三位中的兩位,在你和你三哥之間,竟然再生搖擺,你就一定要留著桓王大兄!”
祺王越聽臉色越凝重,跟著慢慢地點一下頭,然后,連連點頭,最后,卻沉默著低下頭,一言不發。
“你記著二哥一句話。”錦王抬起手來,放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一捏,低聲道,“這世上的許多事,不是你想做,而是你身不由己,不得不做。”
祺王抬頭看他,眼神中有一絲哀傷。
錦王輕輕搖了搖頭,又續一句:“別人也一樣。”
祺王腮上鼓了一鼓,低低嗯了一聲,站了起來,沖著錦王長揖到地:“二哥,謝謝你。肯跟我這樣盡情說話。”
“老四,想當年對我好的人,很多。可從我癱了,還能一直對我好的人,只有你一個。我誰都不管,我只管你。我只管你一個人。”錦王伸手托住他抱在一起的雙拳。
兄弟兩個對視片刻,同時轉開了眼。
“那我回去了。二哥你好生歇著。”
“好。我睡一覺,好些了就進宮幫你分憂。”
祺王大步流星地走了。
九郎這才重新走進來,輕聲問:“殿下,屬下扶您,也去洗洗吧?”
錦王點了點頭,笑看向他:“這幾天忙得昏天黑地,我覺得自己都臭了!次娘呢?讓她給我備些熏香,還有我剛躺過的這被褥,快都換了!”
九郎肩膀頓時松下來,臉上也帶了笑:“是!屬下也覺得自己……剛才趁著伺候祺王殿下沐浴,我也洗了一個。”
“那就好。不然,一會兒你臭著抱我,我肯定得揍你。”錦王呵呵地笑。
等把錦王小心翼翼地抱進浴桶,讓他舒舒服服地泡進去,九郎才又笑著問:“您是泡一會兒?還是屬下這就幫您洗頭發、擦背?”
“我泡一會兒。你出去吧。一會兒我叫你。”錦王用手撐住身體,霧氣繚繞中,看不清表情。
九郎放心地走了出去,關上凈房的門。
幾乎只過了三息還不到,九郎忽然聽見里頭傳來一聲憋悶壓抑的痛嚎!
九郎一驚,還沒坐踏實的身子騰地跳了起來,就要推門!
緊接著,卻聽見里頭錦王放聲痛哭了出來!
“祖父!祖父!”
九郎愣住。
“孫兒知道!這必是端王的授意、俞氏下的手!孫兒不察……都怪我!我太相信自己了!我還以為,我在宮里的人手足夠多了……”
九郎沉默了下去,轉身朝著外頭,抬起眼來,看向空空的院子,和漸漸陰霾的天。
“還有小姑姑!都怪她!她一直都跟班侯千山往來密切,她為甚么護不住您……
“祖父……祖父……
“您走了,孫兒就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我,我必定……我一定……!!!”
錦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后甚至狂咳起來。
九郎忙想推門,卻又不敢,猶豫再三,只好輕輕敲敲門:“殿下,屬下給您端杯水來可好?”
過了許久,錦王的哭聲懨懨止住,疲倦地吩咐:“你進來吧。我泡好了。給我洗頭。”
洗好澡的錦王累極了,一沾枕頭就熟睡了過去。
次娘把床帳放好,輕手輕腳地把屋里的安息香加了量,這才退了出去,閉好了門。
“次娘,你家里還有什么人么?”九郎看著她出來,面無表情地問。
次娘驚恐地掩住心口,結巴起來:“還,還有個哥哥……你要做什么?”
“趕緊讓他離開京城吧。隱姓埋名,躲得越遠越好。”九郎轉過身去,不看她。
次娘更加恐懼:“為,為甚么?!”
“……不為什么。你愛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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