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聚藝坊終于得以開張。
今日宜喬遷,宜婚嫁,是個好日子。就連連綿了一日的雪也在昨夜里停了。
一大早,伙計們便來店里,將店門前和接連幾個鋪子門前的雪都一并掃除,清理出干干凈凈的一片地方,然后伴隨著敲鑼聲和切燒豬,點燃了掛在柱子上的一串鞭炮。
噼里啪啦的一連串響聲中,紅色的鞭炮殼子向四面八方炸開。素白之中洋溢著一片喜氣洋洋。
“各位客官,我們今日聚藝坊開張!小店主要采取寄賣東西,您可以隨時將您家中的刺繡、珍品拿到店里來寄賣,我們店鋪將會提供給妥善的保管,為您賣出給有緣人。不需要您操任何心,并且我們聚藝坊承諾,絕不收取任何傭金和抽成,純免費!
感興趣的客官請隨意進店參觀挑選,如今店中已有佳品坐鎮,歡迎選購。”
裹著厚厚長及腳踝的大氅,將玲瓏的身材統統掩蓋其下,可即使如此也遮不住虞七姣好的面容,小臉蛋露在外邊,不知是凍得還是激動得泛起一層紅暈,行事說話卻不見半分女人家的拖泥帶水。她笑臉盈盈,對每個客人都親自相迎,看不出半分不熟稔之處。
駐足的客官一是對店鋪里的東西感興趣,二是對老板娘感興趣。一個還未梳起婦人髻的姑娘拋頭露面,無論如何都值得瞧上一瞧。
聚藝坊和曾經的翠微坊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專精于精品手藝,不同的是,翠微坊專精于自己生產獨門一絕——墨繡,而聚藝坊并不只做刺繡,甚至包括點翠、鑲金、鏤刻、書畫等等手藝品,且自己不生產這些高質量的產品,相反是鼓勵各位都可以將自己的作品拿到店中寄賣,提供一個作品賣家和買家的溝通渠道。最重要的是,聚藝坊不收取任何寄賣費用,無論是賣方還是買方都無需為作品的成交而支付任何額外多余的費用!
這個構想在虞七心中存在許多年了,一直都沒有機會將其付諸現實,靈感說來慚愧,其實來源于虞家自己。
在大漠通商七年,可以說半個虞家是被他們用獨家通商商品養活的,再到后來的翠微坊,都是做的壟斷生意。翠微坊更是一項傳奇,從一個小創意發展成家喻戶曉的技藝,甚至還得了圣上親筆御賜的“天下第一墨繡”招牌。
雖然現在,一切歸零,化為烏有。
但她自己身在局中,更希望能夠跳出局中。
一個不以自家獨有技藝為中心的店鋪,讓更多的買方和賣方能夠一起加入進來。
鋪子有兩層樓,但目前的商品只不過零零散散擺了第一層罷了,都是別人聽說不收取中間費用還能免費幫忙看管、洽談,為了省時省力擺來的罷了。
結果,隨著其中一件極其稀有的作品被人瞧中買走。其實論價值而言,那幅作品在當鋪和書齋里能賣上高出兩成的價格,但在聚藝坊,由于聚藝坊并不賺取中間費用,反而另得賣家收到了自己的心儀價位,買家也無需為此多花錢財。
這一件作品,便使得聚藝坊嶄露頭角,大獲好評。水漲船高,更多人愿意將作品放到聚藝坊中來售賣,后續作品頻頻賣出高價。
誰也不知道,那幅聚藝坊拍出的首幅佳作,最終被送到了柳家。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不過也有人表示不滿,不滿的就是那位賣出作品的賣家二麻子,上門來找聚藝坊要求立刻給錢。二麻子這位爺是個市井流氓,坊市里不少人都認識他,吃喝嫖賭樣樣行,就是整日里不干正事,仗著家中薄有資產偷奸耍滑數第一。
他在店鋪里吵嚷起來,坐在地上干脆不走:
“我的仙居圖都已經賣出去了,你們聚藝坊還不肯給我銀子,是不是存心想要坑我的銀子!表面上說不收寄賣費用,這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諸位過路的大哥大姐快來給小弟評評理,這聚藝坊坑人啊!”
他嗓門大,不出半柱香,半條街的人都被他嚷嚷過來,看熱鬧的居多。大多數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的話,雖說二麻子平日里為人不厚道,但這種事可不敢胡說。再說了,從聚藝坊開業他們便對這家店抱有強烈的不信任感。一家標榜自己“不賺錢”的店,天上哪來掉餡餅的好事!
聽聞聚藝坊出了這檔子事,這幾日許多新增把東西放到聚藝坊出售的人紛紛跑來要求取回屬于自個兒的東西。一群人堵在門口烏泱泱的,攔都攔不住。
“哎呀,沒想到是家黑店!賣的錢不給,這不是明搶麼!”
“報官報官!”
“黑店!”
店里負責招待客人的小丫鬟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虞七卻施施然不緊不慢儀態優雅地從二樓下來,眾人看到她后,群情更加激憤,紛紛沖她叫囂要求取回寶貝,交付應得貨款。
虞七卻不緊不慢似乎毫不畏懼的走到二麻子和眾人跟前,露出一抹驚艷的笑:“這么熱鬧。諸位都是想來我聚藝坊退貨的?”
“沒錯,退貨!退貨!”
“還錢還錢!”
群情激奮,振臂齊呼。
“好,沒問題。”
虞七面容帶笑,聲音竟比他們的還響亮。
“慢著,掌柜的,你當真同意我們退貨?”有人發出疑問。
“自然。我柒娘打開門做生意,行得正坐得端,一切按白紙黑字辦事。”說著,她從春苓手中接過契約,抖擻開來,“契約上白紙黑字寫的明白,但凡將貨物放在我聚藝坊寄賣,在貨物未出售前隨時可以提走貨物,終止合約。所以,諸位貨位還未賣出的,可以排個隊,挨個找賬房先生終止拿回屬于你們的東西。”
會這么好?
眾人議論紛紛,但明顯聲浪小了許多,沒想到這聚藝坊的老板娘竟然這么好說話。
“但是——”
眾人屏氣豎耳,看吧,果然有條件的。
“根據契約上寫的,已經賣出的貨物,貨款將在十五日后交給諸位。二麻子,這可是你親手按的指印,怎地現在想不認賬?你的仙居圖才賣不過八日,還有七日時限,到時自然會將銀子悉數奉上,你現在來我聚藝坊撒什么潑!”
虞七柳眉一豎,美艷笑容中霎時帶上不可抗拒的逼人之勢。
老板娘美是美,但駕馭不住啊。
二麻子臉上一陣青白,咬著牙梗脖子:“誰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萬一你誆我該如何?”
“嗬。”虞七唇中發出一聲不屑輕嘶,“我柒娘在這兒,就是招牌。七日之后,你該得的銀兩我叫人敲鑼打鼓地送到你家,若有半分拖延,你盡管來聚藝坊找我,柒娘我敞開了大門等你!”
她叱咤風云的模樣與一般未出閣的姑娘著實大相徑庭,一番表現征服了在場諸多圍觀人群,紛紛應道:“柒娘威武!”
二麻子自知理虧,見也沒人幫他說話,便咬著牙撂下狠話:“好,我王麻子等你們的銀子!若有拖延,我們官府見!
看你到時候還能不能像今天一樣伶牙俐齒!”
虞七毫不畏懼,笑彎了眼:“沒問題,您慢走。”
二麻子冷哼一聲,郁結了滿肚子火氣推開圍觀的眾人后離開。
原本還打算拿走貨物的人們也是人精,轉了轉眼珠子,便決定一并再等七日,看二麻子究竟拿得到錢不,再做打算。于是,便也打著哈哈緩緩散去。
果然七日之后,一隊人敲鑼打鼓地從聚藝坊出發,往二麻子家中而去,吸引了一眾看熱鬧跟隨之人。然后當著眾人的面將一箱一千兩銀子一一點算清楚后揚長而去,留下一堆艷羨不已之人。
王二麻子笑得臉上開了花,整個人抱緊箱子,老母雞護食般驅逐圍觀人群。
“快走別看了,別看了,都是我二麻子的,誰敢亂動,我官府可有人啊!”
這么一出,幾乎所有人都對聚藝坊放下了心,也不再去找麻煩。聚藝坊的生意徹底步上正軌。
一晃便到了過大年。
節前聚藝坊生意不錯,買來送禮的客官陡然增多。虞七和柳荷苒便放了伙計們三日的假期和多出一倍的月銀,讓大家好好過個年。
城西小院里也備好了一桌豐盛年夜飯。離開虞家后的首個大年,人未齊整,但也還是要笑著過不是?
往年按照慣例除夕會有宮宴,邀請朝廷三品以上文武百官赴守歲宴,欣賞歌舞,共同守歲至第二日凌晨。只是今年,由于康帝一直未轉醒,國內正逢流寇作亂,外敵虎視眈眈,宮宴便也簡化不少,省去諸多繁文縟節,請諸位大人吃頓飯,便放他們自行回去無需守歲。
身為七品翰林院編修的柳天寧本不在受邀重臣之列,不過由于難得一見天才之名,被特許參加。
其實對于大多數人而言,宮宴是個折磨。
上菜大多數都已涼透,味道自然大打折扣,更沒人會在暫代皇權的東宮太子面前,讓自己吃得滿腹飽脹,基本都是恪守著規矩,隨口夾幾筷子罷了。
從宮門出來,拜別同僚,懷中抱著叫人艷羨由太子殿下親口上次給自己的貢酒,柳天寧登上馬車。
“公子,可是回府?”
手中摩挲著光滑的酒壇,柳天寧不自覺便透過散發而出的酒香想到一個人,淺笑道:“先去城西,再回府。”
“是。”
車夫才不多問,駕起馬便往城西而去。
下了馬車,他嚴格整理好自己的著裝,確認沒有一絲褶皺之后,才鼓起勇氣敲響小院的門。
“來了來了,玉蘭,肯定是寶兒回來了,快去開門。”
里面隱約傳來柳氏的聲音,很快,門便被打開了。站在門內的玉蘭臉上還掛著笑容,眼睛里卻帶上錯愕:“表少爺?”
“玉蘭,誰呀?”
柳荷苒的身影出現在后面,當她看見門口站著的柳天寧時,也感到錯愕。不過只一瞬便被喜悅替代:“天寧,快進來快進來,這天寒地凍的,外邊涼。”
柳天寧略感不好意思:“姑母。”
除夕夜來叨擾,好像失策了,鬼使神差地忍不住。
虞七好像還沒回來,他被熱情安排坐在庭院里已經擺好碗筷的桌前,對眾人的好意有些應接不暇,便提出幫忙上菜的請求,目光卻忍不住頻頻往大門晃蕩。
虞七裹著一身厚大氅,只露出一張精致的小臉,一路走回來,她正巧在心中盤算完開業一月的賬目,略有所盈,而后伸手推開了自家地院門。
院子里已經升起了庭燎,明晃晃的火堆上燃燒著搖曳的火苗,給清冷的夜添了幾分暖色。
她垂下眸,輕輕掀起唇角:“娘,我回來了。”
可是一抬頭卻對上一雙淺笑的眸,愣了片刻,遲疑道:“你來了。”
“我剛從宮里出來,想著今日是除夕,把宮里賞賜的貢酒帶來贈與姑母。”柳天寧有著一雙漂亮的眸,溫和說話的時候眸里總是有瀲滟水光。
“……”虞七點頭,不再與他說話,麻利地挽起袖子幫忙上菜。
一桌人圍在一張桌旁用年夜飯,桌子不大,顯得有點擁擠。
柳荷苒、虞七、柳天寧、春苓、玉錦玉蘭、張麼麼。還是七人,只是有人已經永遠離開。
柳荷苒打破沉默:“從我們搬到這里之后,就都是一家人,別客氣了,大家動筷子罷。”她率先夾了一筷子雞絲到柳天寧碗里,“招呼不周,天寧多包涵。”
柳天寧連道:“姑母,是我叨擾了才對。”
“瞧你,這么拘束作甚,到姑母這兒來了就放輕松。”柳荷苒唇邊帶笑,眼神似是不經意地往虞七那兒斜了一下,見虞七只顧低頭吃菜半分反應都無,她心里輕嘆口氣。
飯吃完后,玉錦玉蘭收拾碗筷,剩下的人圍在庭燎旁,一邊烤火一邊說著話繡起了花。
借著火苗的掩映,柳天寧悄悄抬眸打量她的眉眼。這是他這一個月來難得能找到機會這般近距離地與她坐在一處,仔細端詳于她。當她今日撩起袖子上菜之時,他分明瞧見她向來瑩白如玉的手指關節處生了紅腫的凍瘡。但她表情卻始終淡淡的,仿佛不痛也不癢,眼里的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正如她此時靜靜凝望著搖曳的火苗。
火光在她臉上灑下搖動的紅光,也沒能烤融眼眸里筑起的寒冰。
虞七能感覺到有一道目光偷偷落在自己身上,不用對望過去她也知道是誰。
只是……
“夜深了,表兄不回去家中可會擔心?不如我送表兄一程。”
“……啊,好。”
柳天寧跟在她身后起身,向柳氏和諸位一一告別后,兩人一塊走出院門。
兩人都穿著大氅,遠遠看去像兩只毛茸茸的貂。
虞七轉過身,目光澄澈地看著他,然后無比鄭重地朝他行大禮,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兩手交疊,深躬彎腰:“表兄對我們的幫忙,寶兒銘記于心,此大禮是為了表達謝意,是表兄應當受的。”
“我……沒做什么的。”柳天寧立刻手忙腳亂地去虛扶她。
虞七緩緩起身:“其實,你做的我都看在眼里。如果沒有你,我們無法進天牢看望父親,不會有銀錢資本能開聚藝坊,也不會有這么多客人。柳家的當鋪最近生意少了許多,你卻依舊執意抬高了保管費,這是刻意在將客人往聚藝坊趕,我知道的。”
“沒有。”他漲著臉否認,怕虞七知道后便不再同意他這么做。
“……只是,請你以后別再這么做了。若是我娘知道你情愿做有損柳家的事來幫我們,她也會受之有愧的。”
“……”柳天寧低下頭。
“其實我娘呀,最希望看到柳家繁榮昌盛,表兄可要多多努力,趕快為我找個嫂子呀。”
“……”柳天寧怔怔地盯著她驀然璨如夏花的笑靨,心中苦澀泛濫而出。他動了動唇,卻不知說什么好。手在身側攥緊成拳,指節發白,快步越過她往馬車走去。
在登車前,他輕輕松開手,側頭輕聲道:
“除夕快樂。守歲別太累。”
而后沒有等待虞七給反應,登上了馬車。馬車向城南駛去,穿過一路上滿巷子人家院中升起的庭燎升煙,向夜深之處而去。
留下虞七在原地抿緊唇,轉身回院,闔上院門。
大年過,欒京里又回到往日的正常生活。
虞七和柳荷苒一同去寺廟中求簽,祈愿能夠順利救出虞重陽,她們真的不能再失去任何親人了。平安符一人一個,虞七多拿了一個。
等回到家中,平安符在掌中捏得死緊,她才恍若回神。
一聲不響地關上房門,將多出的這個平安符扔進炭盆之中,眼睜睜地看著黃紙慢慢染上焦黃之色,一簇火苗陡然升起,無聲地將黃紙燒成了黢黑的碎屑。她用鉗子將碎屑撥弄到炭底下蓋住,像是一切都不曾發生,然后理好衣裙重新出去。
二月二龍抬頭,以往將由欽天監主持,由圣上親自向上天祈福,祈禱老天爺保佑大霖今年風調雨順,收成豐盛。今年則由太子殿下親自操持。
老百姓們對誰來祈福并不關心,反正都是皇室血脈真龍天子一裔。只是,今年欽天監的卦象,似乎格外兇險,一時之間人心惶惶,連虞七她們關起門來經商的都聽到各種流言微辭。
庚子年,地火明夷卦。
上坤下離。
上方為地,下方為火。寓意火在炙烤大地,光明隱于地下,會有流連不利之象。至于不利是出自天災還是人禍,則沒有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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