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村長領著十個漢子到了城門口,杵了篙停住竹筏子,留一個人原地看著,其余人蹚水走到了守城那兒。下著瓢潑大雨,守城的也不耐煩仔細查看,只看了戶籍是本郡人,便打算放行了。
臨了又隨意問了句,“這么些人這么晚了進城做啥子去?”
村長趕忙上前,拱了手,說:“兵爺,咱都是一個村的,方才的戶籍想必您也見著了。最近的情況您也知道,各處發大水,今年又沒啥收成,家里老娘娃子等著吃飯呢。只好約了上郡城來,打聽打聽,看能不能找點活干,做工換點糧食。”
雖說這一帶都是一馬平川,但當初選址造平昌郡城的人就是看中了此處的地勢。
東昌河本就是郢江的一條支流,在這兒轉了個彎兒,河岸內側水流速度遠低于外側,由于經年累月的淤泥在內側累積,又經年累月的流水對外側沖刷,內側已高出外側半丈有余(一米多)。
這樣利用原有自然地形及城內外地面高差依勢而建,省錢省力省時不說,還可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那些歷史上有名的山城,內外差高達五米或更多的比比皆是。
守城的官兵想著城里的人家最近都不好出門了,每日或使了自家仆役去附近村子里采買,或直接指了人送到府上去。眼看這兩日水就要漫進城了,只怕更不會出門,沒準這伙子人還真能找到跑腿的活。
但也不好多說,就放他們進去了,只囑咐他們,“申時一過,城門就關了,別誤了時辰。”
進了城,十個三粗五大的漢子愣是兩眼抹黑,該往哪兒去打聽呢。
現在天色也不早了,最好說話的集市也早就關了,村長略思索了下,決議先帶人往附近醫館去。
沒辦法,鄉下人進了城也慫那些大場面。鄉里和縣城還好,這郡城大伙還是頭一遭啊。
醫館向來與人為善,想來即便打聽不到什么,也能給指個別的去處。比起那些高大的酒樓之流,醫館在普通老百姓的心中可就要和善多了。
村子把人分了四撥,各往城內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去。分開前一再交代,半個時辰后不管情形如何,都在城門口會和。
明明才到酉時,天色就已經完全黑下來了,烏壓壓的無形中加重了人群中的氛圍。村長一伙人還未回來,今日又剛離鄉,這邊等待的各家人心中都有些惶然,一個個的愁眉苦臉。
沒一會兒,隱隱約約看見有人過來,等近了發現的確是村長一伙人。卻見他們個個神情沮喪,通身都打濕了,狼狽得很。
一問,原來啥也沒打聽到。
今兒這雨格外大呀!城里各處早早關門了,街上一個人影也難找見。好不容易找到了醫館,也都關門了。
只一家在門上留了告示,說是去大戶人家府上看診去了。若是有普通發燒發熱的,可往城外五里的王家村尋他兒子。他大兒跟他學醫多年,對付小病小害的沒問題。
可誰要問他看診吶!咱要打聽點事!待要再到別處敲門問問,城門卻要關了。
都怪這天氣,就是捅破了天,這水也該倒完了吧,咋還越下越大呢!
抱怨歸抱怨,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好在這里離那邊的村子不算遠,還隱隱看得見微弱的燭光,又是在村子和城門中間,想來也還算安全。村長組織大家靠近了圍成圈,又點了先前沒點到的幾家,各家出一人輪流守夜,就這么先對付一夜。明日一早,再進城里打聽去。
鐘靈家的艙中,鐘興維換了身干爽衣服,圍著爐子暖和身子。鐘靈見她爹擔憂地眉頭打結,斟酌了下,直言到,“爹,咱還是別往西邊去了,直接北上吧。”
“為啥?方才你舅公還跟我說,西邊可能是個好去處呢。你舅公之前在縣里聽人提了一嘴,說西邊是山地,地勢高。只是不太確定,今兒本想去打聽虛實,若真是山地,就往西邊去。”
“啊,那可不行!”鐘靈聽了一驚,急忙道。見她爹狐疑看過來,抓了抓腦袋,又扯了之前編的那貨郎出來說事,“年初咱們村口的那個貨郎,就是打西邊來的。”
“我問他,那你咋跑這么遠到咱這兒來了?
他說,他們那兒地太少,只好出來討生活。
等他攢夠了錢,就在咱們這兒置辦幾畝地,再回去把媳婦兒孩子和老娘給接過來。
我又問他,那你爹呢?
他說有一次下大雨,他們那兒山坡滑了,把他爹壓下面沒了。”
鐘興維不以為然,“那許是巧合吧,到時候咱們注意些,山快滑坡的時候咱們避開些,跑遠點就是了。”
他只當閨女被那貨郎唬住了,心想,“那山里那么些人家呢,要真那么危險,人家能祖祖輩輩那么些人住山里頭?”
“可他說他們那下雨天經常滑坡,尤其是大雨天。而且跑不掉的,那水流裹了泥和石頭跑得比馬還快。”
“那他是咋知道的?照他這么說,他是親眼見了?那他咋還能逃呢?”
鐘靈一噎,額,爹,你腦子挺靈光的嘛!
不知該如何勸說她爹,鐘靈只好催她爹去給村長提個醒,明日打聽的時候問問別人,有沒有從那邊來的人。那邊指不定比他們這兒遭災更早呢。郡城也比他們村子離西邊近些,沒準西邊已經有人家往郡城這邊來了。
鐘興維也覺得有些道理,便劃了鐘靈的小筏子過去找她舅公了。見了村長,說了這事,又想起前兒個他閨女問她姨家爺爺早年逃難的事,妹夫說也是從山里逃過來的。村長一聽,立馬就要跟他去張家問個清楚。
“哎呀,那可去不得!”張民生一聽西邊的情況,大驚失色。“我老家雖然不曾見過那泥水滾石頭的,但也聽說過不少。我們村子并不在深山里,只一些小土包,所以不曾見過。但有人從深山里逃到我們村的,聽他們說起過。”
“我奶還常拿這個來唬我,說不聽話就把我放進那深山旮旯里去,所以我記得清清楚楚。”說著雙眼泛紅,想起故去的兄弟姐妹和家中長輩,悲凄不已。
村長想西邊若是只一些小土包,水淹了以后,怕是也容不下他們這些人安家。若是進到那深山里,照著張家老頭兒的說法,又是個萬萬去不得的地兒。眼下,估計只能往北去了。
不過還是得明兒進城問清楚,若是能碰上從西邊來的人就最好不過了。
打定主意也不多留,各自回自家船上去了。夜里雨打在篷子頂,各家心里揣著心事,翻來覆去,后半夜才沉沉睡去,就著雨聲倒睡得格外安穩。
次日鐘靈起床的時候,他爹已經吃過早飯和村長他們進城了。她慢悠悠吃過早飯,正洗著鍋碗的時候,那群人已經回來了。今天看著臉色倒不錯!該是有消息了。
果真!今兒個格外順利。
一伙人入了城也不摸瞎,直接照著昨兒的幾個醫館找過去。可巧的很!正好一家醫館里有一老一壯兩男人,老的摔了腿,正在那兒治腿呢!
還沒問,那青年男人就倒豆子似的邊說邊哭,像是要對旁人把這滿心的苦水倒個底。
原來他們村子就在西邊的山里。早在一個月前,村里人家就陸陸續續在半山腰搭了棚屋,搬了家當到山腰住了。
他妹子嫁到東邊地勢平坦的村子里去了,村子也泡了水。聽說了娘家的情況,就讓人帶了信兒回去,說要帶婆家人回娘家山腰上住一段時間。他和他爹收到了信,隔天就去接他妹子一家去了。爺倆推了板車,想著回來的時候還能幫她妹子搬些家當。
哪想他們帶人回去的時候,那片山腰全被泥石沖垮了,整個村子都埋底下了。
他妹子一家人見這情形,嚇得拉了板車就回去了。他妹夫也只敷衍地安慰了他們幾句,就扯著他妹子走了。
他和他爹扒了兩日,才救出了村里十來人,自己一家人全壓底下了,一個也沒跑出來。
說到后頭的時候蹲在那兒哭得像個孩子。
一眾人聽得也是紅了眼睛。
妻離子散,唯一在跟前的老父還不知能不能治好,也沒了銀子,只能在這城里每日給人扛沙袋堵水得些工錢,勉強灌了幾幅便宜藥。
可惜眼前這伙人也不是富裕的,家中也有老母幼兒挨著餓,也分不出銀錢來幫這兩人。
倒是鐘興維走前,偷偷往那漢子手里塞了一串銅子兒,還是出門前他媳婦兒給他的,怕是城里有急用。
這會兒正在人群里忐忑,一會該怎么和妻兒說自己心頭一熱,就把家里吃飯的錢給了一個不認識的外人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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