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天宮頗不安寧。
且說天帝殿中的諸神散了場,再等四位輔神先后離了此地,帝夋的面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沉了下來,扶著寶座的扶手,靜坐在那一言不發。
側旁常羲當真是心驚膽戰。
過了好一陣,常羲方才顫聲呼喚:“陛下……”
“嗯?”
帝夋回過神來,對常羲露出溫和的微笑,張開了自己的懷抱。
常羲溫柔地依偎在了帝夋懷中。
“美人先回月宮等吾,吾還有些事要去處置……不必擔心,吾并非是生你的氣。”
常羲輕聲應著,心底又浮現出了吳妄的嗓音。
‘若天帝陛下在我們走后看起來很心煩,你不必多想,趁機說聲‘奴家給陛下添麻煩了’,告退就是。’
這家伙,怎得像是能未卜先知?
常羲幽幽地嘆了聲,小聲道:“陛下,奴家給您添麻煩了。”
“不關你事,”帝夋摟了摟常羲那‘巨滑’的肩膀,“不過是多了些煩心事罷了,先回去吧,沐浴等吾。”
“是,”常羲柔聲應著,抬頭看著帝夋的面容,目中流露著濃濃的情意,隨后起身化作月光,自殿內消失不見。
帝夋靜坐了片刻,突然一腳踹翻了面前擺著瓜果的矮桌,留下了一聲冷哼,身形化作金光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逢春神殿中。
大長老護送姮娥三人回返帝下之都前,吳妄拉過大長老一陣叮囑。
給姮娥最好的住處、最好的環境,錦衣玉食、仆從侍衛,另外告訴大羿,若想讓姮娥好好的,接下來一段時間千萬不要經常碰面,彼此一定要守規矩。
大長老離開時,看吳妄的眼神之中寫滿了‘老夫明白了’。
雖然吳妄也不知大長老明白了什么,但總感覺……
大長老好像誤會了點什么。
待大長老離開,小茗跑來與吳妄鬧騰了一陣,最后被妞姐抱走,吳妄拉著少司命去了角落書房,開啟了重重禁制,而后在那撫掌大笑。
直笑得……
少司命看吳妄的目光滿是慈愛關懷。
片刻后,吳妄總算緩了口氣,接過少司命遞來的紙包,抓了兩只果干塞嘴里一陣亂嚼。
她那雙宛若藍寶石的眼眸,閃爍著幾分疑惑與不解,又眨巴眨巴,帶著幾分可憐兮兮地想要求個一知半解。
“你怎么樂成這般了?可是有什么我沒看到的事呢?”
“給,”吳妄將一枚留影寶珠放到了少司命掌心。
她閉目迅速查找了一番,納悶道:“你進去之后,就與月神吵了這些?”
“這里面的畫面記下了多久?”
“大概一刻鐘。”
“我進去了可是半個時辰,”吳妄笑著提醒。
少司命捏著自己下巴,認真地思考了一陣,扭頭看向一側:“估計是發生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哼。”
“不是,”吳妄忙道,“這咋說的,我可真是一片丹心向明、明明就沒想那么多。”
差點就冒出那句一片丹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了!
月這個字,它就不能提!
吳妄笑道:“我只是稍微算計了月神一把,告訴月神該如何在此事中討帝夋歡心。”
言罷,吳妄拿出另一枚留影寶珠,摁到了少司命掌心。
“絕密!”
少司命眨眨眼,此前自是與他玩笑罷了,仔細感受了一陣,奇道:“為何沒有畫面,只有說話的響動?”
吳妄笑道:“這是非正常視角拍攝。”
里面的自是另一只留影寶珠欠缺的那半情節,也讓少司命知曉了吳妄與月神此次聯手的前因后果。
當少司命聽到吳妄說那句骯臟的先天神,表情多少有些古怪,輕聲道:
“其實先天神也有不錯的,很多時候,是漫長的歲月讓先天神自身漸漸崩壞,這也蠻無可奈何的。
辛苦你啦。
為了權衡生靈與神靈的關系,還要去幫月神。”
“這只是表層罷了。”
吳妄笑道:“我在幫月神,也在利用月神,你猜現在天帝陛下在何處呢?”
“在何處?”
“應該是在東野扶桑神樹之上的宮殿中,直視著羲和,”吳妄笑道,“我敢打賭,天帝什么都不會說,然后從羲和面前離開。”
少司命滿是不解:“為何?”
“姮娥是帝夋的女兒。”
吳妄淡定地扔出了這個深水炸彈。
少司命小嘴張成了橢圓,滿是驚訝地看著吳妄,眼底閃爍起了幾分八卦的光亮。
“真的假的?天帝陛下又多了個女兒?”
“您老不是繁衍女神嗎?”吳妄挑挑眉,“你對姮娥追根溯源就好了呀。”
“嗯!嗯!”
少司命有點小興奮,立刻閉目凝神,雙手掐咒印都掐出了殘影,一條溫暖、溫和,蘊含了無限生機的大道,圍繞著她不斷波動。
很快,少司命睜開雙眼,兩只小手攥緊了遞到了吳妄面前,而后緩緩張開。
她白嫩的掌心上,頓時顯露出兩道身影,左側是一名老道,右側是一名面容姣好的女子。
“好像不對勁……”
少司命嘀咕道:“根據繁衍大道給的反饋,這老道是姮娥的親生父親,這女子是姮娥的母親,跟天帝陛下沒什么關聯呢。”
“這老道就是天帝。”
吳妄輕輕一嘆,看著三鮮老道的模樣,又搖頭一笑,將心底的淡淡情緒壓下。
“他名三鮮,天帝被伏羲先皇困在人域時的轉世身,也是天帝陛下與我有所交集的原因之所在。
三鮮前輩如我半個師父,傳授了我許多關于陣法的學識。
只可惜,最后天帝歸元,三鮮前輩也成了天帝的一部分,所以有時候你會感覺到,天帝看我如看老友一般,就是這般原因。”
少司命讀出了吳妄話語中的失落,主動繞過書桌走到吳妄身后,兩只小手摁著吳妄肩膀,柔聲道:
“此事我也有過聽聞,只是不曾想會是這般。
如此說來,姮娥確實是天帝之女,且因為三鮮老道的特殊性,與其他天帝子嗣各不相同,她是人族……
那這般,大羿豈不是要傷心了?”
“大羿傷心啥?”
吳妄笑道:“此事絕對不會公開。”
少司命有些不解:“為何?”
“因為姮娥除卻算是天帝之女,還能算是伏羲先皇之女,”吳妄笑道,“帝夋不要面子的嗎?姮娥有二父一母?”
“這……”
吳妄抬手拍了拍少司命的小手,溫聲道:
“今后我們照看好姮娥就是了,等時機成熟,或是大羿那家伙變得足夠強了,就促成他們兩個之間的好事。
看,你又知道了我的一些小秘密。”
“你這秘密怎得沒完沒了似的,”少司命輕嗔了聲,作勢要掐吳妄的脖頸。
吳妄連連求饒,反手去撓她肋下,惹的少司命嬌笑連連、左右閃躲,兩人你追我趕鬧成一團。
其實,吳妄也只是有限度地吐露了此事的真相。
這次突發事件,他在東皇鐘提示下進行的小小算計,其實發揮了諸多效果。
其一,制造了帝夋與羲和之間的矛盾;
其二,抬升了常羲的地位,推動二羲之爭,以牽扯帝夋注意力。
其三,順勢在帝夋那里刷好感,增加自己得權的機會。
其四,推動天宮變革,激發先天神與天帝之間的矛盾,那個百年后神庭大會的宣告,很有可能會成為導火索。
變革這種事,自然不能用蠻力。
天宮暗藏了很多隱雷,比如帝夋對大司命的步步緊逼,比如天宮眾神日益膨脹的欲望與帝夋現如今想要壓制眾神私欲的行動。
挖墻腳這種事,就是要引爆這些雷,才能讓磚頭足夠松動。
天道欲興,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
先陪少司命。
他這邊剛笑鬧一陣,還沒帶起親近的氛圍,去了下界的大長老卻匆匆打了個通信玉符回返。
吳妄正自納悶,大長老卻口述了一則消息給他,讓他久久無法回神。
“闞天厚說,人皇陛下有意將薪火大道之事公布于眾,人皇命人皇閣問詢你的意見。”
公布于眾?
這事公布于眾,整個人域不就陷入恐慌了?
這……
神農老前輩莫非是想斷了人域的后路,背水一戰?
吳妄坐在書桌后久久沒有言語。
大長老忍不住問:“宗主,薪火大道可有什么隱秘嗎?”
“沒什么,此事我不能說,”吳妄對著玉符道,“讓闞天厚回命,就說……我對此事沒有任何意見,不反對也不支持。
但神農前輩想做什么,我自會全力相助。”
大長老點頭應是,玉符通訊立刻被切斷。
吳妄坐在那愣了一陣,少司命好奇地湊過來,卻也并未打擾吳妄思考。
神農老前輩想做什么?
真就要孤獨一擲,跟帝夋死磕到底?
這天地格局,又要動蕩了。
數日后。
人域,人皇閣總閣。
百多名老人整整齊齊地坐成了四排,而后站著兩三百名中年、青年模樣的男女。
他們來自人皇八閣以及各家將門,俱是人域棟梁之材,也是今后有可能走入人皇閣總閣高層位置的人選。
神農盤腿坐在矮桌之后,近來氣色卻是越發紅潤,似乎心情十分愉悅。
角落中,那戴著面紗的仙子靜靜而立,身周環繞著淡青仙光,腳下也鋪著淺淺的光亮,她雖將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卻絲毫不影響那出塵的氣質。
神農側旁,霄劍道人身著華服,端著一只布軸,宣讀著神農的旨意。
其內都是些‘慣例’的內容,督促將門操訓兵馬、不可松懈,告誡八閣清正廉明、不可怠慢,并系統地介紹了天宮、中山近來的變化。
待霄劍道人讀完,捧著那布軸低頭退下,神農坐直了身體,眾人立刻屏息凝神。
“近來,都還算順利。”
神農緩聲說著,目中帶著幾分感慨,嘆道:“人老了就是這般,想到一些事、一些人,道心也就無法寧靜。”
側旁的劉百仞笑道:“陛下您身子骨硬朗的很,哪算老呢。”
“就是,就是!”
“陛下長命萬歲!”
“混賬!陛下都活了幾萬年了!還長命萬歲!”
眾人頓時哄堂大笑。
神農笑著擺擺手,笑聲很快就停了下來。
這位人皇緩聲道:“吾最近就在想一件事,那便是吾歸去之后,人域誰來頂這個大梁。”
殿內這些人族高手齊齊一驚。
此事其實一直都是忌諱。沒想到神農陛下竟就這般輕松地說了出來。
但莫說是那些將門的家主,便是八閣的閣主,此刻也是大氣都不敢喘,唯恐說錯了什么。
神農環視一周,笑道:“你們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啊?”
眾人盡皆默然。
劉百仞沉吟幾聲,道:“小金龍無妄子,有謀略、有膽識,更有擔當、有威望,可擔當大任。”
“除卻無妄呢?”
神農緩聲道:
“無妄自是吾最為中意的人選,但無妄要走的路,太遠,也太過艱難。
他會是人族的希望,也會是生靈的代表,人域對他而言,反倒是一種束縛,且這般束縛就是對他的扼殺。
你們可以這般考慮,成為人皇,是無妄的下下策。”
眾人頓時有點不知該如何接話。
“唉——”
神農嘆道:“今日吾將此間隱秘說給你們聽,也是時候將此事公布于眾了。”
劉百仞忙道:“陛下,此事說不定會在人域引起恐慌。”
“是時候作出決定,到底是孤獨一擲,還是繼續堅守人域了。”
神農看向劉百仞,君臣二人目光對視,后者慢慢低下頭,稱了一聲:
“是。”
神農張開左手,一團橘紅色的火苗輕輕跳動,那熟悉的道韻籠罩在場所有高手。
“今日吾要說的,就是人皇之位最大的隱秘,當年燧人先皇為保人族血脈而行的無奈之舉,也是鎖死伏羲先皇的元兇。
此道名為薪火大道,乃火之大道與生靈大道共鳴而成,脫胎于天地五行,可為至強依憑……”
一個時辰后。
道道流光離了人皇閣,人皇閣內的氣氛略微有些壓抑。
被神農傳聲留下來的泠小嵐,此刻依舊站在大殿的角落,目中滿是不解、震撼,許多想不明白的問題,已是豁然開朗。
怪不得,他一直會有那么多糾結;
怪不得他下意識在躲避人皇大權。
‘若人域到了不可挽回之地,死八成人域生靈,可由執掌炎帝令者聚攏完整大道,成就人皇之位,半只腳邁入至強神之境,護持人域、抵擋天宮。’
八成!
這還是人皇陛下口中所說,較為樂觀的數字,因為現如今人域人族比當年伏羲先皇最終時,要多了不少。
泠小嵐這一刻感覺到了,某些支撐著自己的東西在坍塌。
她不明白,為何神農陛下決定將此事公布于眾。
于無聲處聽驚雷,這當真是沒有半點準備……
“泠仙子,向前來吧。”
前方傳來一聲呼喚,泠小嵐立刻回神,低頭向前,對著神農盈盈一拜。
“拜見陛下。”
“免禮,”神農溫聲說著,目中帶著幾分疲倦,“今日找你過來,主要是為了與你言說一事。”
“陛下您吩咐就是,”泠小嵐低聲道,“小嵐自當全力以赴。”
神農卻只是笑了笑,目光越過泠小嵐,眺望著那蔚藍的天穹。
神農道:“你可知,為何我會突然說這些事?”
泠小嵐搖搖頭。
“因為無妄,”神農緩聲說著,“因為他讓我這個老骨頭,看到了一條不同于人域現狀的路徑。”
泠小嵐不由有些默然。
神農喃喃自語,仿佛是在與不存在的人說著什么。
“吾還有最后的一口意氣,想要將人域從這個宿命的漩渦中掙脫出來,此前卻總有顧忌,因為單憑人域是勝不過先天神的。
除非再經歷幾次黑暗動亂,等到某一次黑暗動亂時,人域誕生出了伏羲先皇那樣驚才絕艷的天才,才有可能帶領人域戰勝帝夋。
可戰勝帝夋便是終點嗎?
伏羲先皇為何沒有對帝夋出手?
因為天外還有一個更為復雜的強敵,燭龍。
這一切的一切,都成了套在人域身上的枷鎖,歸根結底,我們要面對兩個神代積累下的強敵,要面對燭龍、帝夋兩個神系。
人域能依靠的,只有人族,只有我們自己。”
“是,”泠小嵐定聲道,“先天神從來都是靠不住的,我們人域只有依靠自己!”
神農露出了幾分溫和的微笑,問泠小嵐:“你可知,吳妄現在在天宮作甚?”
泠小嵐微微頷首,道:“師門中有位師叔去了天宮,我也得了些消息,他在天宮中也沒閑著,與少司命交好、關系莫逆,還在那里占了一塊地,發展神界。”
“那你可知,吾為何突然要將薪火大道之事公布于眾?”
泠小嵐怔了下,目中滿是不解。
神農緩聲道:
“原因有許多,最重要的是,吾覺得此事當讓人域上下知曉,這與他們休戚相關。
其次,是聚合人域之力,激發人域的潛力,與天宮決一死戰。
再有就是給吳妄更多支持,人域給天宮的壓力越大,帝夋就會越倚重吳妄,嘗試化解一部分來自人域的壓力。
吾雖不知,吳妄為何有底氣去天宮,但卻知曉,他去天宮必然是對付帝夋。”
“去天宮,對付帝夋?”
泠小嵐面紗后的薄唇輕輕抿了起來:“陛下,此事未免太過艱難。”
“可無妄確實能夠做到。”
神農微微瞇眼,又笑道:“小嵐你可知,人皇都有一門本領,那就是占卜。”
“此事我確有所聽聞。”
“吾曾為無妄占卜過一卦,你猜如何?”
泠小嵐老老實實搖頭。
“吾遭了反噬,”神農瞇眼笑著,“有一條大道護持在他周圍,隱秘、晦澀,若非吾觸碰到了他的命理,也決然無法窺見。”
“這個……”
“與你說這些你可能不懂,”神農溫聲道,“但有一點,吾想你明白,無妄子應當就是天宮的敲鐘者。”
“敲鐘?”
“喪鐘罷了。”
神農目中突然迸發出兩道神光,泠小嵐只覺那浩瀚威壓籠罩住了自己的元神。
“玄女宗弟子泠小嵐,向前聽命。”
“屬下聽命。”
“吾以人皇之名,命你即日趕赴東南域,東南域諸多勢力供你調配,盡快將東南域百族收編一統,宣揚逢春神之信奉!”
神農聲音見緩,道:
“這是人域給無妄的一份大禮,非你去不可,他在天宮,最需的就是神力。”
泠小嵐低頭跪伏,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磕頭領命。
“定不負陛下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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