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還算繁華的小鎮。
一片排列還算規律的青色屋瓦下,是一處處相差無幾的院落。
有個少年此刻正站在一處屋檐上,抱起胳膊低頭打量著這個六七丈見方的小院,目光掃過腳下的北房正屋,掃過了東西廂房,正南是一截八九尺高的石頭墻。
地面那嵌在褐黃色土壤中的碎石塊連成了小徑,連通了正屋、廂房、院門,以及角落那蓋著木板的糞坑與茅廁。
‘這才有點小家的感覺了嘛。’
吳妄心底如此念著,感受著滋生出的淡淡成就感,不由莞爾一笑。
堂堂天帝,靠著賣藝換了一套房,還是‘縣城’的普通公寓,有啥好嘚瑟的。
山叔扛來了幾塊木板,青嬸在晾曬著被褥。
小金薇坐在正屋的門檻前,舔著此前從街上買來的糖人兒,半天都舍不得去咬一口。
吳妄笑了聲,自屋檐空翻落地,長發一甩,麻溜跑向了山叔:
“叔我來幫你!咱們先打桌子還是先打座椅?”
“打床!不打床咋睡啊!”
“早晚的事,”吳妄大手一揮,拔出了腰間那此前找鎮上鐵匠打磨的刻刀,已是準備大干一場!
他還沒出手,已經被青嬸提著衣領扔到了一旁。
“你歇著去!你那雙手啊是雕花活的,打家具這事,我們來就行!”
“就是,”山叔抬手捏了捏吳妄的耳朵,“去歇著,過幾天就去點血了,儲存體力!”
吳妄還想說什么,金薇笑嘻嘻地喊了聲哥,他立刻老老實實地走了回去,拽了拽袖口、提了提褲腿,大大咧咧地坐在門檻前。
兜里有幣,就是硬氣。
過完這個冬天,他們兩家的‘資產’極速擴增,在吳妄日漸熟練的雕工之下,一件件工藝品經過山叔的奔波,分散在了附近幾個鎮子。
接下來,吳妄準備來點花活,搞一搞饑餓營銷,在沒有競品的這段‘壟斷’期,坐地起價、炒作熱度、制造大荒天外局部的新時尚,用一件木雕,賺原本十件木雕的價!
“哥,”‘花臉’金薇將糖人遞了過來,眼底還帶著小小的不舍,“給。”
吳妄笑道:“你吃你吃,我大了,不能吃糖了。”
“嘻嘻,好。”金薇滿心歡喜地答應著,重新把糖人塞回了嘴里。
這般年紀的小姑娘當真太好猜了。
一眨眼,來天外已近四年。
自己也可以說是邁出了最初的小半步——馬上就要開啟血脈,確定資質,以及能否修行了。
對于此事,吳妄自是一萬個放心。
鐘就算隔絕了所有外掛,那最起碼也該給他這具化身‘普通’起步的資質吧。
開局被人誤認為廢柴而后強勢逆襲這種天橋下三分錢能聽七段的故事劇情,倒是有可能發生,畢竟聽青嬸說,要去見的是一位‘老武師’。
快老死的那種。
對于一個平和神界的生靈而言,天外的生存規則,與大荒天內原本相差不多。
自身變強也只是變強,無法提升壽元。
只有在變強的同時不斷抬高自身的地位,得到神靈大人的賞賜和信賴,才會有神靈賞賜的悠長壽命。
不管稱呼如何變化,骨子里還是‘神將’那一套。
“哥。”
金薇叼著糖人兒,歪頭看著吳妄,那張小臉左側鼓鼓囊囊,大眼中仿佛貼了兩個星團。
她問:“修行了就能去狩獵厲害的兇獸嗎?”
“嗯,”吳妄笑道,“兇獸渾身都是寶,兇獸皮、兇獸核,甚至兇獸肉,都能賣很多貝殼,可以換許許多多吃的玩的。”
“會很危險嗎?”金薇小聲道,“哥做木雕也能賺很多貝殼呀。”
“可如果你不夠強,賺來的這些貝殼是守不住的。”
吳妄溫聲道:
“說不定就會有壞人踹開門,對你喊一聲——哪個會做木雕,給我們家少爺雕十個!
你如果不夠強,就只能低頭給他們雕,但你要是夠強,他們看到你就怕了,你就不用給他們雕。”
金薇恍然大明白。
一旁端著竹筐挑米的青嬸笑道:“你這孩子,怎么總是把人想的那么壞,這可是鎮上,怎么都比咱們在山里住著安穩。”
“就是!”
山叔將砍木頭的大斧柱在身邊,此刻光著膀子,汗水在他那壯碩的胸肌上緩緩流下,“我跟你青嬸兒在,不用……”
那個怕字還沒出口。
虛掩的院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兩道有些瘦弱的身影閃身入內,口中囔囔著:
“是你們賣的木雕對不對?給我家少爺雕個龍!”
吳妄禁不住以手掩面,他之前真沒看劇本。
“嗯?”
山叔眉頭緊皺,扭頭看向門口那兩個穿著灰色布衣的瘦弱男人,一雙三角眼中迸發了濃烈的兇光,鼓脹起胸大肌、脖頸到肩頭繃起了一塊塊肌肉。
那兩個男人喉尖一顫,原本后仰十五度的身板,下意識就調整為了前俯二十度,小聲道:
“我們想買幾個木雕。”
“五十貝幣一件!”
山叔提起大斧,淡然道:“出去,敲門,再進一遍。”
“哎,行,行。”
“有手藝的能人,脾氣大點正常,正常。”
這兩個小廝灰溜溜地跑了出去。
山叔把斧頭放去旁邊,對吳妄挑了挑眉,吳妄含笑點頭,自是答應了下來。
有貝不賺,非男兒漢!
少頃,那兩個小廝溫柔地敲了敲門,山叔向前把木門拉開,笑著道了句:“進來吧,你們想要幾件?我這里還有一點存貨。”
“三件就行,您看著給。”
“這是一百五十枚貝幣。”
這兩個小廝抱著一只布袋,努力賠著笑。
山叔問:“兩位是哪位武師大人府上?”
“我們是黑家,黑家的。”
“那不是鎮守使大人家的嗎?”山叔眼前一亮。
兩個小廝頓時挺胸抬頭,笑道:“是,我家少爺特別喜歡您家的木雕,聽說您一家都搬過來了,我們就趕緊過來買幾件。”
“兩位稍等。”
山叔點點頭,將布袋收了,走去了一旁的廂房,很快就抱著四件木雕出來。
有個小廝忙道:“我們可沒帶這么多……”
“兩位剛才不是給了兩百嗎?”
山叔眨眨眼。
另一個小廝機靈,咧開嘴笑著:“是、是,我們是要買四件。”
“多謝兩位關照,”山叔溫聲說著,“在我這喝杯酒?”
“不了,少爺催的緊。”
“您忙著,少爺要是喜歡,我們就勸他多來您這采買幾件!”
“多謝,多謝,我們都是山里人,剛來這地方住著,以后還要靠鎮守大人庇護,這都是應該的。”
山叔扭頭喊了聲:“小蟲子,快拿兩串獸腿肉給客人帶上,這可是大主顧!”
吳妄答應一聲,很快就提著兩串肉干跑了出來,那兩個小廝百般推辭,手指卻已經勾在了麻繩上,喜滋滋地滿載而歸。
等他們走遠,山叔將木門一關,就對著兩個小廝離開的方向呸了一聲。
“小蟲子,你記住啊,”山叔拍著吳妄肩頭嘀咕著,“英雄可欺、小鬼難纏,可別小瞧了這些小人物,他們有時候還真能給你整點事。”
“哎,我記住了。”
吳妄笑著點點頭。
一個優秀的老獵人,要學的東西多不勝數。
打獵看似是在山林中兜兜轉轉,跟那些兇惡的走獸飛禽斗智斗勇,但背后藏著的,卻都是些人情世故。
有山叔這個老世故在,他對青嬸兒和金薇平日里的安全,倒也能放心。
青嬸兒放下了手中的長弓,自廂房中邁步走了出來,她看山叔的眼神……吳妄曾在少司命眼中看到過。
天庭,生衍神殿。
少司命依舊是穿著她喜愛的黑裙,身周環繞著幾名女神、老神,不斷商議著什么。
她要忙的事當真不少。
以北野熊抱族為例,族內有多少適齡的女子、適婚的男子,他們都要通過天道做好統計。
然后,這些男女如何結合到一起,今年該給熊抱族降下多少子嗣,子嗣誕生后的生養問題,子嗣患病患疾早夭的比例……
這些‘數’,都是從此處定下的。
單單北野就有數十可以叫得上名字的氏族,更不用說大荒九野了。
同樣的問題落在人域就更為復雜,天道定下的原則是‘實力越強越難孕育后代’,以此減少具有壟斷地位的修道世家誕生。
但實力提升多少、孕育后代的可能性隨之降低多少,天道并未定下,都要他們生衍神殿來把控。
故此,吳妄用化身去天外闖蕩的日子,少司命總是在忙碌之中。
她也樂在此間,覺得自己能為生靈做些事,心底十分踏實。
唯獨就是夜深人靜,或身旁沒了人陪伴,少司命會怔怔地出一會神,心底念幾聲吳妄的名號。
恰如此時。
少司命離了生衍神殿,瞧了眼自己的寢殿,念著今日又到了十五,但不會有人去殿中瞪著自己,心底有些不愿回返。
“也不知他在天外忙些什么。”
少司命輕聲念著,而后微微抿嘴。
她今日將長發盤起——吳妄不在天庭,她的青絲也就不會垂落。
雙手端在身前,少司命駕云在天庭中逛了半圈,一路所見仙、神、兵、將,盡皆恭敬地對她行禮。
不知不覺到了一處偏僻的大殿,少司命朝著里面張望了幾眼,自是知曉這里是何處。
殿門處浮現出了一道虛影,對著少司命盈盈一禮。
這虛影若是實體定會十分美艷,雙眼修長、下巴尖尖,卻是標準的‘蛇jing臉’,且還是沒有半點違和感的‘蛇jing臉’。
鳴蛇。
“大人,您怎么到了我這?”
“我得了空閑,在天庭中隨便逛逛,”少司命背起手來,努力讓自己看著正經些,“你近來可好?”
“一切安好,”鳴蛇溫柔地笑著,目光卻略有些復雜,說完這話就有些出神。
少司命見狀,駕云飄過了神殿的階梯,落在鳴蛇虛影前,關切地問:“可是遇到什么麻煩了嗎?”
鳴蛇輕輕搖頭。
殿內的神池中,那條小蛇如今已成了‘巨蟒’,且這‘巨蟒’已開始化龍,腦袋上有著一對鼓包,身上鱗片都已成了淡金色,且臨近的幾枚鱗片開始相融。
鳴蛇低聲道:“主人有對您提起我嗎?”
“有呀,”少司命笑道,“陛下此前說起了你很多次呢,說你是個……可造之材。”
“當真?”
鳴蛇目中流露出幾分小心翼翼的歡喜,又小聲道:“如今我沒了神咒,主人對我會放心嗎?”
少司命輕吟一聲:“不必憂慮這個,你現在的實力跟他早就不是一個層面……呃,不是,我的意思是說,你現在就算想背刺也傷不到他……不是這個意思!我!”
少司命小臉漲得通紅,禁不住以手遮面。
鳴蛇忽得輕笑了聲,嘆道:“大人莫要自責,這話確實安慰到我了。”
“真的嗎?”
少司命眨眨眼,那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讓鳴蛇都不敢多直視。
“真的,大人。”
“那,那你多休息,我先回殿中繼續處置公務了。”
少司命微微頷首,鳴蛇低頭行禮。
而后,這位八殿主之首、東皇之妻轉身駕云,帶著幾分溫和美好的微笑,飛回了自己的神殿。
“嗯——”
今天又做了一件好事。
是夜。
小鎮的夜晚與山中似乎也沒什么兩樣,月上樹梢,在娛樂方面比較樸素和原始的人們,就會早早地摸上炕頭。
因金薇還小怕黑,此時還是跟青嬸兒一塊睡,吳妄就被安排到了山叔的房間。
山叔枕著胳膊,嘀咕道:“小蟲子,你說的那幾招,到底管不管用?”
“試試不就知道了。”
吳妄打了個哈欠,身上帶著一下午練拳、熬力氣的疲倦,實在是不想跟大叔閑聊了。
天道還有很多事等著他監管!
獵戶之間的感情問題,那不就是一句話捅破窗戶紙的事嗎?
“誒,小蟲子,”山叔小聲問,“你以后想多大娶媳婦?”
“這個,”吳妄頓時不困了。
吳妄笑道:“我沒想過,等我能功成名就了吧。”
“想法不錯,功成名就了能挑揀的就多了,”山叔嘿嘿笑著,“你跟叔不一樣,叔這輩子啊,就認準你嬸兒了。”
“呵,”吳妄嘀咕道,“那你倒是去表明心意啊。”
“急啥,這么多年都過來了,”山叔小聲道,“你青嬸心底有個坎,她也覺得自己克夫。”
吳妄隨口道:“運道之說都是騙人的。”
但隨之,吳妄立刻眨了眨眼。
舊的運道神還在天外,這運道之說,興許還真不是騙人的。
山叔問:“小蟲子,你說你青嬸喜歡什么色的布?我聽說裁縫鋪那里有幾匹細布,是用一些蟲物的繭織成的,穿身上特別軟。”
“叔,青嬸兒叫啥?”
“對哈,她可能喜歡青藍色。”
“叔我先睡了,明天還要去見那老師父。”
“睡吧睡吧,”山叔笑道,“別多想,就算你沒修行的資質,靠這手木雕活,一樣能養活一大家子。”
吳妄:……
不提這茬,他還真沒多擔心。
入睡,心神回歸本體,吳妄自天道之間睜開雙眼,坐在自己的王座之上。
“鐘?”
“主人,我在。”
前方浮現出了透明輪廓,自然就是東皇鐘鐘靈。
吳妄納悶道:“我化身的資質是什么水準?中等偏上?”
“這個……”
鐘靈眨眨眼,問:“您上句話是什么?”
吳妄不明所以,道:“鐘?”
“主人,她說她不在。”
鐘靈輕輕一閃,瞬息間消失不見,留下吳妄獨自坐在那一陣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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