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悸動的心疼,恍若穿梭古今,我按住抽搐的心,仔細回想是否與他相識,搜腸刮肚也想不起來,我端詳著他的臉,血痕縱橫,五官的輪廓倒是線條流利。
夜半眾人離開,我又回來探望他,彼時他蜷縮在角落的鐵籠里,綠熒鬼火跟隨我替我照路,殿中回蕩著噠噠的靴音,我屈膝跪在他面前,恰逢他抬眼……
恍若歷經春秋朝暮,千重萬難成劫灰,他的眼睛特別漂亮,像狂肆渲染的篆墨,是冥冥中的悸動。
他朝我展顏一笑,似奔赴翻山越嶺的長約,不見憔悴的滄桑,不見受困的頹廢,竟有君臨天下的風度。
他的聲音很脆:“在下從未見過姑娘,卻覺得和姑娘前世相見,百思不得其解,姑娘可能解答?”
我微微怔愣,輕笑道:“我是鳳凰,而你是鯤鵬,都是只有一世長壽永生,哪來的前世之說,若說緣分,就是我們都是羽禽,倒是你,為何造假入地獄?”
說完我就后悔了,這問題涉及個人隱私,不知道怎就脫口而出了,反倒像審問一樣,真是好沒禮貌。
他倒是沒有介意,溫和道:“在下為患病的知己籌一味藥引,不得以才出此下策,來冥界碰碰運氣。”
我托著腮看他,好奇道:“兄臺需要什么藥引?”
“寶相花,孟婆莊的寶相花。”他眼中粲然生輝。
我聽說過寶相花,還以為是刻在浮雕上的花,最近才知道這花不是虛構的傳說,不長在西天梵境,也不長在紅塵濁世,只長在青幺兒的莊子里,倒也離奇。
其實是孟婆的淚澆灌而出,不過青幺兒只拿它磨粉養顏,也沒聽說別的功效,倒是清偃君喜歡拿它泡腳,所謂傳聞不可盡信,這位鯤鵬兄被古籍忽悠了。
“寶相花沒有那么神奇,兄臺你這回可能白來了。”
他靠在鐵欄上冥想,瞇著眼風雅一笑:“哪怕這花平平無奇,歷遍十八層地獄,就當做難得的歷練了。”
我竟無言以對,很羨慕他那患病的知己,不過他這副模樣,怕是不到孟婆莊投胎,就死在半路了,我掏出懷中的瓷瓶遞過去,“這是鳳血,能幫你療傷。”
他靠近我,雙手接過,濃郁的血腥中,夾雜一縷伽藍佛香,我莫名恍惚,感覺十分熟悉,十分親切。
他眉眼細長,鼻梁高挺,神韻像矜貴儒雅的帝王,我又在腦海中搜索一遍,我當真沒見過他,可是一見他竟然移不開眼,越看越是心緒涌動,泫然欲泣。
就好像有一道利刃,刺破自己塵封的記憶,那些傷痛流露而出,心里猛然襲來一股鈍痛感,似酒濃烈。
和清偃君相比,別有一番攝魂的魅力,風韻成熟,他接過瓷瓶的手指修長堅韌,指腹有薄薄琴繭,向我道謝的聲音溫溫的,仿佛是萬年故友之間的寒暄。
“在下華予,取自《山鬼》,‘歲既晏兮孰華予’。”
我報上名字,他解讀道:“夙,夙興夜寐晨輝也。”
那王八犢子說“夙”乃夙愿也,我完成了他養遍珍稀羽禽的終極目標,我呸呸呸,只有華予能這樣美好地解讀我的名字,我和他執手相握,“你說得太好了。”
“你我一見如故,真乃緣分。”我激動顫音,加深十指相扣的力度,他看著我們相握的手,笑靨靦腆。
梆子聲陣陣,已是四更,我告別他回去,剛走出五六步,聽他叫住我:“夙兒姑娘,可否勞煩一事?”
為著他這軟綿綿的“夙兒”二字,我蹁躚著飄回去,他隔著鐵欄遞給我一件包裹,沉甸甸的,隱隱跳動。
我難以克制地顫抖,他衣襟處猩紅一片,唇角也滴答流血,臉白如蠟,笑容羸弱,而他的腳邊棄著一把沾血的匕首,可我離開時,沒有聽到絲毫痛哼呻吟。
“你……為何將心臟剜出?”我莫名覺得心臟銳痛。
他奄奄一息道:“我們京妖一族,只要心臟不死,就不用愁性命之憂,勞煩姑娘替我保管一段時日。”
這么生死攸關的心臟,他竟交給我一個初識之人,我登時惶恐,責任和使命接踵而來,這跳動的包裹捧在掌心如有萬鈞,我鄭重承諾:“我一定好好保管。”
他額間布滿細汗,依舊溫和微笑,鳳目華彩流轉,難掩疲憊神態,目送我離開,我偶然回首,見他握著鐵欄對望我,那憔悴的模樣,似瀕臨消逝的錯覺。
我又眼珠酸澀,不忍再看他,蕭索秋意盡,含悲愁笑故人去,華予……我們究竟是不是前生舊相識?
五更天時新鬼到來,鐵索拖地,尖銳刺耳,天亮了他該去新的地獄了,紅日噴薄,晝夜交替,而在這昏暗絕望的地獄,又有哪一日是真正的光明降臨?
此后我三番五次探望華予,趁櫻燈換班,混跡在鬼差中,她很快察覺我的端倪,私下找我談話,我正垂著頭絞動衣角,豈料她訓斥:“女子要恪守婦道。”
我難以置信抬頭,她連連戳我額頭:“我親眼所見你還裝傻?我不知道你什么原因和清偃吵架,借機躲到地獄來,可你不能趁他不在,和別人曖昧私會!”
我眨著眼仔細端詳她,哦哦,難怪有點眼熟,這不是和清偃君牢獄調情的同門師妹嗎?相處這么久我竟沒認出來,我抱著拳搖晃:“我還要多謝你的藥呢。”
她一副要替天行道的姿態,咬牙切齒道:“你若有辱清偃門楣,莫說他白家全族,便是我一介外人也絕不輕饒,往后再有此事,你等著我告訴他一頓好打!”
說完甩袖離開,帶動的風,吹亂我的鬢發,真是不可理喻啊,你愛若珍寶的,別人還未必當回事呢。我擦掉腮幫上的唾沫,取出銅鏡和木梳整理鬢發。
算算時辰,華予冰山地獄的懲罰已盡,接下來是油鍋地獄,十八層地獄最狠的就是,冷熱交替痛不欲生,我直奔油鍋地獄,滾滾熱浪,扭曲視野。
這里堪比火焰山,我害怕熔化在半路,挨著墻角竄到油鍋旁邊,婆羅公蹲著扇火,臉上蹭著黑黢黢的灰,低咳著抱怨:“工作越來越多,俸祿越來越低……”
鍋中人山人海,此起彼伏,油光四濺,哀嚎著呻吟著掙扎著……一波波葬在滔滔熱浪中,咕咚咚地冒泡,熱霧沸騰如群魔亂舞,舔舐著吞噬著,周而復始。
我尋找華予的蹤影,原以為要耗時很久,幸好他半路叫住我,好像一直在等候我,他還是那么憔悴,額間布滿細密的汗珠,顆顆剔透,臉色彤紅如霞。
“昨日冰凍狠了,今日暖和暖和,挺不錯的。”
我看著他假裝輕松的笑容,心里灌鉛般沉重,想和他一起裝輕松,卻笑不出來:“你還撐得住嗎?”
他揚起血跡斑駁的臉,鬢發滑落肩頭,“我喝了你的血,抵抗力增強許多,感覺這油鍋和泡溫泉一樣。”
我靠近油鍋都覺得難忍,何況他活生生烹在里面,每回他無所謂捱著,反倒寬慰我,我就覺得辛酸,不知道怎么救他,只能從懷里掏出一瓶兩瓶三瓶四瓶……
“我們鳳族的血很滋補的。”我虔誠地捧到他鼻尖。
他不著急接,指尖朝我的眉睫而來,我慌忙閉眼,那溫柔的指,輕輕劃過我的鬢角,摘下一縷灰燼。
遠處平地驚雷:“爹爹快看!娘親背著你偷漢子!”
我和華予齊齊側目,琪思拽著清偃君的衣袖,充滿憤怒地指向我,眼睛紅彤彤的,鼻翼劇烈起伏。
殿門兩道黑影晃過,櫻燈急匆匆拖著婆羅公回避,藏在門外偷窺,雙眼放光,很興奮很期待的樣子。
剪不斷理還亂哪……他能追到這里我很意外,奈何真有這樣狹隘的人,費盡周折追來,我異常煩躁,還得擠出燦爛的笑容:“清偃君也是來這游玩的嗎?”
“本君來瞧瞧你何時完工。”他執扇噠噠敲在掌心,談笑風生:“你這苦差有風月作陪,倒很愜意了?”
他不經意間眼風橫掃,和華予怔愣相撞,剎那間風起云涌地動山搖,按照尋常戲路,他們一定認識,要么是仇家,要么是情敵,勢同水火不共戴天。
我正胡思亂想,清偃君執扇敲在我額頭上,“你不聲不響來這里,洗衣做飯、灑掃煮茶、研墨點香的活都要本君親力親為,你倒在這風花雪月……”
我捂著紅腫的額,瞠目道:“我忙公務與你何干!”
琪思指著我凌厲控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娘親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公務之名和大叔曖昧調情,東風惡,歡情薄,直嘆卿心莫測,情愛寡絕!”
我眼前發黑扶住額頭,“清偃君你平日這么教她?”
他也很驚訝,溫柔搔弄著她的鬢發,“非也,不過琪思你最近能出口成章了,爹爹沒白教你讀書。”
她背著手,搖頭晃腦道:“常言道虎父無犬女……”
“你們在這玩會兒就回去罷!”我著急轟人,主要是不想明日聽到奇怪的八卦,譬如攜女捉奸什么的。
他挑起一端眉峰,桃花眸瞇起,閃爍著危險的光,我曉得是語氣太重惹惱了他,果然他冷笑道:“青幺兒給我放假,我正愁無事可做,在這度假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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