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孟婆莊的路上,他提著蓮燈腿腳生風,我趕不上他的速度,索性慢悠悠跟在后面,偌大的天地間,只剩我們一前一后行路,別有遺世豪放的意味。
黃沙中回蕩著悲戚歌謠:“北星耀耀,引吾前路。奠酒別離,前塵盡棄。忘卻俗生,來世踏樂……”
這是超度鬼魂的《渡生曲》,這夜深人靜的時候,聽著怪慌涼的,我袖著手加速跟緊清偃君。
眼見路過黃泉,他在叢林間輾轉竟消失了,換個說法我走丟了,我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惶然迷失……
黃泉地勢復雜,寸步難行,都怪那個混蛋,非要抄什么近道回去,我一旦走丟就是十足的路癡。
兩岸搖曳著殷紅的花盞,緋瓣飛旋狂舞,浩浩然一場漫天宿雨,黃泉湍急奔流,飛瀑酣暢淋漓激濺礁石,我嗅著清偃君的味道尋找,遇到一個垂釣的老叟。
他著一襲藏青蓑衣,花白的長須拖地三尺,聚精會神凝望水波,察覺我在偷窺,低沉道:“過來。”
我大膽靠近,和我想象中的神秘雅客一樣,慈眉善目十分可親,我問他:“敢問老伯可見一男子經過?”
說著比劃身高,“長得妖嬈狂狷,眉目陰鷙。”
他捋著長須思量:“老夫沒見過什么羅剎經過……”
我重新描述:“他長著一雙桃花眸,眼尾下有三瓣梅刺青,鼻梁高挺,嘴唇飽滿豐潤,還挺好看。”
“也沒見過什么畫皮經過……”他愛莫能助地搖頭。
我急得團團轉,撿一根樹枝在沙地上畫畫,寥寥數筆盡顯清偃君嫵媚風姿,老伯捻著胡須細細欣賞,滿面陶醉道:“這女子長得花容月貌,真是世所罕見。”
我丟掉樹枝,蹲在地上,郁悶地托著腮,他調整著魚線,“你在這陪我釣魚,也許他一會就找來了。”
他……真的會來尋我么?我期待地席地而坐,就像下堂后被師傅牽著,巴巴等待家長來接的孩童。
黃泉漫無邊際,濁浪濤濤,竟似江洋浩蕩,彼岸花瓣繽紛如雨,隨風卷入漩渦,轉瞬間吞沒無蹤,水流湍急濺起丈高的浪花,如虎似狼,驚心動魄。
老伯基本不換姿勢,垂下釣鉤就默默等候,總有肥碩的大魚咬他的鉤,他滿懷期待提上來,又果斷放生,反反復復二十輪,我忍不住問他:“為何放掉?”
他耐心解釋:“黃泉的陰陽雙魚,陽為黑陰為白,應八卦之理,黑魚含有劇毒,白魚無毒可食。”
的確沒看見白魚,我隨口問道:“比例不同么?”
他一捋長須,落寞嘆息:“老夫在這釣一百年了,還沒釣上一尾白魚,倒是每一條黑魚都釣過了。”
我托著腮道:“這么渺茫的幾率,不值得啊。”
他擺正歪斜的釣竿,意味深長道:“要是你當真熱愛什么,就會壓上全部去賭,所謂一個癡字難敵啊……”
月色破碎在漣漪中,斑駁錯落,魚尾搖擺留痕影,這樣倔強的癡,真是累啊。要是哪日我也有一份難以釋手的癡,是否也無怨無悔去拼搏。
釣竿又動,粼粼光波中一尾白魚橫空躍出,我和老伯都很激動,合力將那滾圓的魚拖上來,竹簍里的水頃刻溢出,白魚闊腮微微翕合,頭似鯉尾似長龍。
“小姑娘,你當真是老夫的福星。”老伯喜笑顏開。
我逗弄著它的銀須,笑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他無限慰足仰望夜空,眼底混濁帶淚,面容剎那滄桑千歲,嘆息悠長:“當年我們兄弟七人就在這打賭誰能釣上白魚,轉眼間他們一個個去了,終究是……”
彼岸花瓣飄零拂面,他笑得滿面褶皺,“這樁夙愿在我手里達成,可那些老家伙又如何知我獲勝……”
這樣尋常的唏噓,為何聽來如此辛酸,或許當時心血來潮的賭約,釀成經年苦澀的執念,他抬袖擦擦淚,嗓音蒼老:“可見歲月殘忍,我贏了又有什么意趣。”
他沉湎在舊事里,似在回憶一起垂釣的愜意時光,半晌緩緩回神,臨走前道:“小姑娘,這魚跟你有緣。”
我目送他捶著背蹣跚離開,消失在幽深夜色……
《參同契地藏經》有云:“黃泉有河魅,非神非仙非魔非妖非人非鬼,年逾九千歲,傍月而生夜出而漁,行蹤詭秘,來去飄忽,無人知其名,眾稱神農氏。”
我卯足了勁提起竹簍,給清偃君做蓮子魚湯不錯,好好降降他旺盛的肝火,我剛走出一段路就手酸,順勢將竹簍放在旁邊一塊石碑上,擦著額頭的汗。
“姑娘,你壓到我頭了。”低沉渾厚的男子聲。
我警惕后退,驚悚道:“石妖竟竟竟竟會說話……”
它糾正道:“我是三生石,不是什么石妖。”
石面閃爍朱紅的“三生石”楷字,我姑且信它,向它打聽清偃君的行蹤,它道:“我沒見過此人,但我是這里的百曉生,可以幫你查查他的方位,不過……”
我挑起一端眉,它呵呵奸笑道:“我不是免費的,查詢一次五十年修為,算姻緣算命格八十年,你如果能訂購套餐,我可以給你優惠,要不要考慮一下?”
“不用了,我就找人……”我付給它五十年修為。
它有些失落,碑面金光大作,“他在趕來的路上,這等候期間你真的不算命嗎?難得遇到我,我很準……”
我受不了他的啰嗦,割破手指將血滴到碑面,頓時符文浮現,急遽翻頁,我瞇著眼偏頭,避開強光。
“你后半生的命格是大煞之命。勿陷情淵否則命殞人亡。勿造殺業,否則禍及子息,我只能說這么多……”
“什么?”我暴跳如雷,咆哮道:“我從前算命都是諸事順遂大富大貴,到你這卻是這么不祥的命數!”
恰逢清偃君翩然而來,朗笑道:“那是江湖神棍哄騙世人罷了,收了錢,誰不會編造祥瑞呢?”
我扯著清偃君逼他也算,三生石的結論是:“公子命中有牢獄之災,而且后嗣稀薄,必損一子……”
陰風颯颯席卷,枯葉蝶漫天飄舞,清偃君墨發如瀑狂舞,眼中如欲噴火,慍怒道:“有沒有破解之法?”
“這個……我不能泄露太多天機,會自損修為,公子要是再付一些,我可以勉強再幫公子查查……”
清偃君毫不猶豫,一出手就是兩百年,我戳戳他的后背,小心翼翼道:“你要不別算了,都一定準……”
“閉嘴!”他橫我一眼,眼中血絲縱橫,像噴火龍。
三生石故弄玄虛,高深莫測道:“天意難違啊。”
他立刻露出一副落寞樣,在枯葉蝶雨中痛心嘆息,我嘲笑道:“你連你娘子都不知道在哪,折損一子有什么好難過的,沒必要提早傷心罷,哈哈哈……”
他凌厲剜我一眼,截斷我最后一個哈,揚袖而去,我費力提著竹簍,奈何這魚又胖了,如磐石紋絲不動,清偃君搖著頭回來幫我提,“你真是太沒用了。”
白魚掙扎,濺起水花,他問我:“哪里釣來的魚?”
我炫耀說魚翁送的,接著琢磨這么肥該怎么烹飪,得放花椒麻油,他最怕吃辣,還得放蒜蓉他討厭蒜……他驀然回頭望我,“你嘀嘀咕咕說些什么呢?”
“在想怎么做給你吃啊。”我掰著指頭計算,“剁椒魚鱗、爆炒魚眼、酸辣魚鰓、醬汁魚刺、魚膽粥……”
他笑如春風:“創意不錯,都是不能吃的。”
我大言不慚忽悠他:“我在創造舉世無雙的名菜,食材自然與眾不同,興許會變成新一代熱潮風尚。”
恰逢路過白魚的老巢,清偃君心不在焉瞥向右方,眼眸蕩漾奇異的光,唇角浮起笑意,我連忙欲蓋彌彰遮擋沙畫,他興致勃勃推開我,我羞得滿面通紅。
我急著毀尸滅跡,一腳踏在他肖像上,他眼中華彩驟然破碎,我將黃沙踢得亂七八糟,他臉色鐵青,繃得緊緊的,“偷畫本君還折辱本君,回去寫檢討。”
我跟上他,委屈求饒:“我是情非得已,畫你的肖像是向老伯打聽你,誰知他硬說我畫的是女子……”
“寫兩份。”他背脊寬闊,遮住我面前的月輝。
我怯怯牽他的衣袖,試探道:“你真的生氣了?”
他側臉的陰影,如裁剪精美的皮影戲,轉過頭盯住我的眼睛,冷笑道:“你藏在床底下那些畫像呢?”
琪思這叛徒……我囁喏著不知所措,眼風避開他,理直氣壯吼出來:“我情難自抑,睹物思人不行嗎?”
頃刻天地間煦風過千峰,鳥鳴溪潺潺,他臉頰艷若初春新桃,眉峰卻顰蹙,“你是……在供奉我的畫像?”
我挺起胸脯道:“清偃君英明神武,在阿夙心中是電是光是神袛,如火如霞如星雨,故此我每日……”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他橫目逼退我謊話連篇。
我咬著唇怯怯低頭,聽他斯條慢理道:“若非偷販本君的畫像,你怎么一夜暴富的,惠鬼堂俸祿低,你卻買得起珍容堂的花鈿,真是比本君還擅長攬財。”
“你再饒我一回,我一定痛改前非。”我巴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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