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死里逃生,每日嗜睡多眠,常常醒來片刻就覺得渾身乏力,后院的鯉魚精建議我去漪蘭宮走一趟,那里種著絕跡的奇珍異草,都是大補的好藥。
最重要的是,宮苑的主人從不設防,雖沒說開放,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別人采擷,特別心善。
她告誡我千萬要瞞著主君去,卻不說原因,我也懶得深究,趁著風和日麗,爬上漪蘭宮的圍墻。
宮苑里琴音挑起,勢如金戈鐵馬,韻律迂回,似銀瓶乍破,我從墻沿踏空滾下來,摔在萋萋芳草里。
他就盤腿坐在櫻樹下觀察我,桐木琴弦落滿花瓣,此景此景似一段風雅的賦頌,我怔怔盯著他,直到他臉頰浮起淺紅,“一別多年,你還是這么莽撞。”
我咬唇逡巡他片刻,猛然徹悟:“一百五十年了,承蒙華予君還記得我,咱們還真是山水有相逢啊。”
他越過我,看地上的蛇皮袋,我往后踢了踢,還沒開偷就被主人撞上,看來今日不適合做壞事。
“過來坐。”他揚袖掃開琴上落花,信手換曲。
我環顧四周,偌大的宮殿陳設雅致,頗有江南水鄉的風韻,“這是你的居所嗎?為何不見仆役?”
琴音弛緩,他微笑道:“我喜歡清凈,自從我卸去西澤丞相一職,就在這里獨居,研究醫術。”
我低頭觀察他的琴,是傳聞中的九觴琴,據說是音療圣琴,一曲生死人肉白骨,包治各種疑難雜癥。
記得那時,他混進冥界取寶相花,是為了給患病的知己籌藥引,我脫口問道:“你那知己痊愈了嗎?”
他琴音突兀挑破,莫可奈何道:“她曾身負重傷,現在身體大不如前,每日有八九個時辰都在昏睡。”
我追問道:“那你現在有什么研究成果了嗎?”
他眉間惆悵,“用遍奇藥也無濟于事,再休養萬兒八千年估計也能恢復如初,只是她當時為我受傷,我心里過意不去,早些治好她也算還她莫大的恩情。”
我正懷疑這知己關系不一般,他幽幽道:“看來清偃君最近很失職啊,你如今竟瘦得這樣可憐……”
一提此事,我充滿幽怨:“都是他的婆娘將我打得半死不活,我無知燉了她的寵蛇,惹來這彌天大禍。”
華予君搖搖頭道:“郡主自從被休回娘家,確實性情大變,不似從前溫柔,你以后能避則避罷。”
我扯扯他的衣袖,“主君為何在新婚夜休掉她?”
他若有所思,緩緩彈撥琴弦,“這事已過六百年,被帝君列為宮闈禁言,你不必知道也別去打聽。”
我本來只是隨口一問,他這么說更勾動我的好奇,飛速設想各種驚心動魄的可能,他輕敲我的額際,鄭重其事道:“你也別心血來潮去問他,知道么?”
“我若去問他會怎樣?”我忽覺這事猛料更多。
他挑起一端眉峰,淡淡道:“他會心血來潮揍你。”
也罷也罷,偶爾八卦有助身心健康,既然危及健康就不勉強了,我還是辦正事要緊,華予示意我去后殿百藥園采藥,我拖起蛇皮袋,風風火火去了。
他的百藥園徹底被我攻陷,肥碩圓滾的人參、鮮紅如血的靈芝、長相兇悍的石斛……以及各種須葉妖嬈的草藥,黃昏時分,我晃晃悠悠扛著袋子告別……
他送我到門口,“路上小心,有空再來,悄悄的。”
我不明白為什么要悄悄的,但這種偷偷摸摸的感覺很刺激,我和他曖昧道:“窗邊給我留條縫兒。”
他幫我擺正肩上麻袋,“不能盲補,要循序漸進。”
我點頭走遠,回望他在夕陽里遙遙目送,花影纏綿流連,觸動幽柔余暉,再定睛只剩朦朧的紫。
回到胥月宮,我在寢殿里吊銀爐煎藥,畫季從床榻上猛地驚醒,捏緊鼻尖埋怨:“你怎么不去廚房煎藥?”
我扇著焰苗,愈燃愈烈,“她們在廚房吃夜宵不準我煎藥,我想著你睡著一向鬼神難驚,嘿嘿。”
她湊上前探看爐內,湯汁墨綠,咕咚冒泡,像雨后黏糊糊的苔蘚,她面露猙獰,“這真的能喝嗎?”
我掂量著火候,高深莫測一笑:“這里面可放著二十九味中藥,雖然賣相不好,但絕對滋補……”
她難以置信瞠目,似是不忍再看,偏過臉去。
十全十美大補藥熬成,我顫巍巍端起一碗,白色熱霧扭曲視野,藥汁咕咚咚冒泡,我閉著眼大口大口吞,這酸苦滋味超出人類極限,我喝完伏桌不動。
畫季試探著推我,“阿夙,你還活著嗎?”
腦中山崩地裂,胃里翻江倒海,我含淚瀕臨崩潰,抬起頭凄楚望她,想訴苦卻喉間噎澀,胸口氣血翻涌,我連忙捂嘴咳嗽,等這陣難受熬過去就好了。
此后一切如常,奇異的是眼前迷糊,但混沌,反倒有輕飄飄的感覺,風輕輕吹過臉,也格外幽柔。
“你臉怎么這么紅?”畫季伸手來摸我的額頭。
我正陶醉在燭光里癡笑,她冰涼的手凍得我激靈,她皺著眉,審視我,“阿夙,你真的沒有不適嗎?”
“有些口干舌燥。”我捏嗓咳了咳,竟如此沙啞。
體內仿佛蘊著一簇焰苗,頃刻轟隆躥高燃燒,我捂住額角,觸到滿手熱汗,眼前的景象動蕩起來,畫季焦灼的臉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竟是目光渙散。
她驚恐道:“我去找主君救你,你等著我……”
每寸肌膚都要焚化一般,成春水成飛燼,殘存的意識隱隱躁動,是那抹烈紅衣影,結成一個深邃的秘密,稍動那荒唐念頭,眼前都是旖旎纏綿的牡丹紅。
燭光纏綿,似柳絮搔惹心癢,我漸漸淪陷,越想越燥熱,明明知道羞恥,還是忍不住放蕩遐想,像瘋狂滋生的蔓草,占據漫天漫地的情濃春境……
“阿夙?”主君神速出現,捧著我的臉,一番觀察。
畫季指向桌上的藥碗,“她亂吃補藥……”
我情不自禁一頭撞進他懷中,蹭了又蹭,他很意外將我撥出來,好笑道:“會救你的,諂什么媚?”
他確實是一劑良藥,平復我的焦慮,又是一劑媚惑我的春藥,我不依不饒扯著他,畫季傻站著目瞪口呆,主君抵住我的額頭,“畫季你先出去,門帶上。”
今夜他主持平安道場,衣間沾著幽禪的檀香,本是清心寡欲的味道,也似禁欲的媚惑,我貪婪嗅著,他以雷霆之勢將我壓制,抽出我的發帶捆住雙手。
最后系好漂亮的雙扣結,將我抵到床頭,我無助地踢腳掙扎,凄慘求救:“主君我好熱……好熱好熱……”
他很頭疼地捏額角,“我知道,你誤服催情草藥。”
“說!這么多草藥哪來的?”他轉瞬間眼眸凌厲。
我靠在床屏上更加絕望,這時候不該救我要緊嗎,還有心思盤問這個?我淚光盈盈,咬唇巴望著他……
“罷了……以后再跟你算賬。”他輕而易舉將我扛起來踢門出去,正撞上畫季召集一幫姐妹偷窺,主君直奔院中,不知是誰議論:“為何捆著,是游戲嗎?”
我懸在他肩頭,渾身血脈逆流,掙扎得更激烈。
他嘩啦將我撂進魚池,荷葉翻覆,鯉魚游竄,夜間的水寒涼如冰,我狼狽坐在池中,額發滴答淌水,愣了很久,畫季蹲在池邊喊我:“阿夙?阿夙!”
主君負手離開,“本該睡覺了,還得走一趟吵架。”
畫季目送他消失在院門,愁眉苦臉道:“這回華予君少不得一通麻煩,不知主君要怎么撒潑鬧事……”
我手腳并用爬出魚池,抱膝而坐,“好冷好冷……”
她又望月惆悵一番,將我拖出寢殿,夜半我腹痛,期期艾艾喊著娘,畫季又將主君請來,他一處處按壓我的腹部試探,焦急道:“哪里痛,這里?這里?”
我肯定還吃錯別的藥,認命了,雙手交疊于腹上,躺得規規矩矩,抽噎道:“坦白說罷,我還能活多久?”
濕發被輕柔撩開,他俯瞰我道:“多喝熱水。”
我翻身背對他揉肚子,床簾上黑影傾軋,是他緩緩靠近,“你耽誤本君這么多時間,可知罪否?”
可能是今夜風波頻發,我特別容易緊張,心臟怦怦跳得歡實,他的呼吸近在咫尺,輕佻綿長,我竟渾身僵硬不敢回頭,只瑟縮道:“知罪,卻不認罪。”
他輕快一笑:“那私會本君宿敵,又當如何受罰?”
我趕緊閉眼裝睡,他又欺身逼近一些,鬢發垂落在我肩頭,低笑道:“熙春園建好了,可以去面壁了。”
我悄悄睜開眼縫,煩躁他怎么還不走,我不確定自己藥性消凈了,要是恪守不住君子心性,難保他明日還有完璧之身,又不能直言嚇唬他,真是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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