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燙了。”他笑著將調羹遞到我嘴邊，我看著那烏黑的藥汁，闔目屏息，任他一勺接一勺喂進來……

自從我三番五次逃藥后，他就親自喂藥，防止我偷偷吐掉，這藥據說是他的獨門秘方，生肌祛疤最靈。

我抓起一把話梅塞嘴里，快速嚼動，他還在專注刮著碗底，居然還能刮出半勺殘汁，笑吟吟道：“來……”

日常喝藥已畢，他照例怒拍桌面，“姑娘家容貌最重要，你倒好！自毀容貌，可知身體發膚受之……”

我沒心沒肺笑道：“世間沒有十全十美，我已經美貌無雙了，如今有一點瑕疵正合天理，正所謂……”

“好啦好啦，歪理倒多。”他捧起我的臉細看，臉色忐忑緊張，“好在只剩一點疤了，不然真嫁不出去了。”

“你這么擔心做甚，要是我沒人要，你娶我么？”

他啼笑皆非，挑起我的下頜道：“你要是不嫌我年紀大，我就勉為其難娶了你，識相的趁早討好我……”

明明是戲謔調笑，靜謐中聽來卻像誓言，他此刻細長的眉眼，淡雅的伽藍香……重重撞擊我的魂魄，激蕩中我眼前浮現一抹斜陽之景，鯤鵬振翅盤旋九天……

就像遠古的記憶，卻那么哀傷，我不知是為何……

“夙兒，給你個好東西。”他翻出一張三角形黃紙，歡快道：“登科助運符，我去文昌星君廟求的。”

“還有兩日……”我暗暗攥緊符紙，等考上功名封了官就能離開胥月宮，住進官邸，和那人再無關聯……

額發被他輕輕撩開，他熱烈盯著我，綿長的鼻息噴在我眉睫處，有些慍怒道：“你這又是在想誰呢？”

我微笑著搖頭，將符紙揣好，走到九觴琴前，抖開衣袖撫上琴面，試了試音，“今夜想聽什么曲子？”

他側臥在床畔，墨發如溪流淌，把玩著一枚白象牙扳指，輕吟道：“那就……彈一曲沒聽過的罷。”

我低頭攏著琴弦，和歌唱道：“扁舟漁歌載愁……”

“聽過了。”他緩緩闔眼，長睫如蝶翼棲落。

我換個指法撥弦，清清嗓子唱道：“長江東來……”

他搖搖頭還是不滿意，我換了一曲又一曲，才發現我已江郎才盡，都怪他懂的太多，很快我想起一曲從未彈過的，這曲子我練過百遍，埋在心底都快忘了。

“南有嘉木，以我其姝，懷君之芳兮。巧笑遲遲，我獨彷徨。夙思夜悅，適我之愿兮。北有喬木……”

他果然驚奇睜眼，“這是什么曲子？聞所未聞。”

難得有他琴圣不知的，我得意洋洋道：“此曲名喚《思君謠》，北冥境的義姐教我的，嘿嘿嘿嘿……”

他闔目微笑，陶醉在音律中，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緩緩勾起唇角：“思君……思君……這曲子給我換！”

不知他發什么神經，臉色這么難看，我換一曲蘭湘子的《琴瑟和鳴》，他屈指敲節拍，跟我合唱：“前生今世焚香飛燼，頌遍痛苦經，難解其中意……”

一滴一滴夤夜漏斷，音韻流過指隙，飛向窗外的半輪弦月，淚珠墜琴……此刻，他又在月下做什么呢？

秋試之日如期而來，華予一路送我去貢院，考生們結伴而行，臉上泛著興奮的紅光，一行鴻雁直上青云，華予牽緊我的手，微笑道：“一出門就是好兆頭呢……”

我依附在他身邊，夾道十里桂花，如雪洋洋灑灑，他隨手攀折一朵簪在我鬢邊，眼中映著我懵懂的模樣，眨著眼天真爛漫，他示意我看旁邊，我隨他瞥去……

主君和我擦肩而過，行色匆匆形同陌路，我目送他漸行漸遠，心里頓時滋味萬千，感覺堵得慌。

華予冷笑道：“他是今年的主考官，你可要謹慎。”

我苦澀道：“我會避開他的，你放心。”

辰時初日高升，考生入座，貢院里門窗禁閉，像一場無硝煙的戰場，蟬鳴咝咝聒噪，主君拿著一沓浮票，比照考生的體貌特征，最終駐足于我前桌的考生。

“你是……白石塘東家洛子章？”他挑起一端眉峰。

那考生長得斯文白凈，禮貌頜首，“正是。”

主君掂著浮票，眉心蹙旋，“這浮票上記錄你體態肥胖，可你卻如此清瘦，誰知你是不是替考的……”

考生滿頭大汗，臉也憋紅了，驚慌道：“學生真是洛子章，只是連日備考辛苦，廢寢忘食累瘦的。”

“竟是這樣么？”他戲謔俯瞰他，見他搗蒜般點頭，慢悠悠道：“按照考場規矩，寧可弄錯不可放過，本君實在很難相信你的片面之詞，來人啊！趕出去！”

兩個黑臉大漢沖進來，將洛子章架出去，他奮力掙扎喊冤：“學生是如假包換的洛子章，不是替考啊……”

他的哀嚎聲漸遠，貢院登時鴉雀無聲，眾人連呼吸都謹慎隱忍，主君繼續前行，目光同我交鋒，剎那間腥風血雨，天地黯然，萬物枯竭成災，我背脊僵直。

前車之鑒就血淋淋擺著，我呼吸漸漸急促，要是他故意找茬，說我臉上有疤和浮票不符……我警惕相望，他竟熾熱許多，目光膠著在我臉上，如狼似虎。

這一刻煎熬如年，他終于越過我往下，荼白衣角拂過黃梨木桌面，飄過皂角的清香，我又思緒凌亂了。

核對完全體考生信息，他回到監考臺，俯瞰全場，威嚴道：“往年是姜大人監考，錯漏作弊無數。今年本君為監考官，膽敢有宵小敢作祟，一定嚴懲不貸！”

全體考生戰戰兢兢稱是，接下來發卷，我看到試題頓時輕松，華予果然料題如神，正是我的強項。

三柱香內，我洋洋灑灑揮寫三卷紙，又向主考官討要兩張加頁，可能因為我是唯一鬧麻煩的考生，他不情不愿給我，桃花眸狹長微瞇，冷笑道：“好好考哦。”

鐘鳴三聲考試結束，我迫不及待沖出大門，長街空曠寂寥，華予倚在石獅邊等候，紫蝶棲落在他發冠上，我提起裙裾朝他奔去，撲進他懷里，咯咯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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