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經常在菩提樹下坐臥，孤傲的模樣非常像主君，偶爾抬頭望我時，笑容靦腆而青澀，露出尖尖虎牙。

我總是不知不覺走向他，像虔徒皈依佛門而去……

這日他照常觀云冥思，這就是他的午課，沙蜃國人人都想成佛，縱然他們是仙，擁有萬載壽命，但他們堅信西天極樂世界才是他們唯一的凈土，唯一的歸宿。

天幕湛藍如洗，白云絲縷，我坐在他身邊，見他叼著狗尾草，若有所思，問道：“今日悟出什么了？”

他望著聚散的流云，“阿姐你相信來世之說么？”

我不知如何作答，他桀驁一笑：“我最近在思悟來世之道，要是沒有來世，今生的修行就沒有意義，就算今生存天理滅人欲，行善積德，來世也未必善果。”

我隱隱聽出悲觀意味，“種什么因得什么果，這是必然之理，要不然哪有得道飛升，罪墮地獄呢。”

“種因得果……”他嗤笑，眼尾嫵媚挑來，“要是我今生潛心修行，來世還是命如蟲豸，誰又能說得準呢。”

我苦笑著搖搖頭，吁嘆道：“你小小年紀，怎么心思這么深沉呢，你不該瘋玩瘋鬧，愛慕姑娘么？”

他詫異道：“啊？耽于享樂，這不是修行首忌么？”

我也難以置信，不知他對修行有什么誤解……

“和尚僧人才要斬斷七情六欲，修行修的是德行，并不是你克制自己，壓抑天性，該玩樂還是要玩樂。”

他深深震撼，喃喃道：“你說的……很有道理……”

他天真懵懂的模樣，像一只靈秀的小白狐，我剛要摸摸他的頭，他滿面虔誠逼視我，“瘋玩瘋鬧我知道，就是像他們一樣喝酒吃肉，那愛戀姑娘怎么做？”

這回怕是要帶壞小孩子了……我捏捏額角，“耽于酒樂也要適度，愛戀姑娘嘛……莫非你沒有相好的姑娘？”

他茫然搖頭，眼瞳清澈，主君在他這年紀，已經送鞋送情書撩撥元姝了，真是個純情的少年……

“阿姐教我好不好？”他語中滿懷憧憬，菩提葉影映在他的額間，迎風婆娑而舞，他的笑靨純稚無暇，明明是單純無知的模樣，碧瞳輕眨間，流露媚惑之色。

我登時臉頰燥熱，尷尬道：“這怎么教……得你自己情竇開竅，真是個愁人的孩子，難道沒有姑娘撩你？”

他低著頭臉色緋紅，難以啟齒道：“她們……經常給我送荷包香扇，半夜三更趴在我窗邊偷窺，目光如狼似虎像是要活吃了我，我很害怕，總是躲開她們……”

要換作主君，他必定消受美人恩惠，媚笑調情。

我攬住他肩膀，鼓勵道：“有人愛慕是好事，你欣然接受就是，有什么好怕的，她們撩你你就回撩。”

他抱著屈膝，眼尾羞澀瞟我，小聲扭捏道：“其實我并不是什么都不會，我經常在晚上……路過后院草叢見過，無非是說些調情的話，做些調情的……舉動。”

眼前的少年，像含羞草展露葉脈，我看著他緋紅的臉忍俊不禁，刮刮他鼻尖，他驀然抬頭凝睇著我，眼瞳碧波蕩漾，誠懇道：“阿姐要是不信可以試試。”

我猝不及防愣住，憋笑道：“我信，道行很深。”

菩提花的汁香潛入風中，是迷醉人心的甜，他的虎牙潔白狡黠，哄誘道：“到你了，我撩你了你該回撩。”

接二連三的敗退讓我很懵，方才還聊著佛理，怎么突然互撩起來，好像還是我自己挑起的話頭……

“阿姐……該你了。”他語意恭請，眼眸瞇起，帶著淡淡脅迫，唇畔梨渦深陷，這股霸道勁極像主君。

我難以置信逡巡他的紅臉，明明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像狡黠天真的小狐，為何我有種錯覺，這表象下是乖詭妖媚的成年狐，心懷叵測藏在紅日旁的沙丘畔。

“阿姐親親我可好？”他向我挨近兩寸，無辜眨眼。

長風颯颯狂舞，漫天菩提葉盤旋，墜落在他漆黑的發上，他恍若雕塑一動不動，似主君坐著我面前，滿眼熾熱含情，執著地盯牢我……這一刻如同僵持千年。

只是喜歡撒嬌的小孩子罷了，我吧唧吻在他左頰，他得寸進尺偏過右臉，笑得天真爛漫，“這邊也要！”

很多年后我始知他的情緣，由我而起，不曾期許，卻癡癡等著我，命中注定我與他，是有一段姻緣……

第八日主君風塵仆仆回來了，他承包了綠洲附近所有的鹽田，準備好好開采，大賺一筆，傍晚就提著我去觀摩，由不得我拒絕，好像我是老板娘一樣……

夜里圓月幽藍，云色慘白，海風腥咸刺骨，主君牽著我慢悠悠走在沙灘上，眼前深海迢遙無際，黑洞洞得像個吸魂奪魄的漩渦，海浪激蕩礁石，周而復始。

我顫抖道：“好恐怖，跟鬼域一樣，咱們回去罷。”

他倨傲一笑：“就算有鬼，也不敢接近我們半分。”

深海傳出漩渦呼嘯，我扯扯他的衣袖，“我知道你神通廣大，可是我不想賞海了，天晚了咱回去罷。”

他目光悠遠，遺憾道：“白日還風景秀麗，晚上卻詭異至此，本來是想帶你風雅一回，罷了罷了……”

海上忽然掠過一群蝙蝠，黑壓壓的十分壯觀，我往主君身邊蹭蹭，回想著各種靈異傳說，譬如海域劈開陰兵借道，惡龍出海食人，美人游蛇摘心奪命……

他握緊我的手，好笑道：“你不是和我在冥界住過一百五十年么？什么妖魔鬼怪沒見過，還怕這個？”

我仰臉笑看他，“冥界最恐怖的你知道是什么嗎？”

“有什么恐怖的……”他話語一頓，眼眸狹長瞇起。

我豎起食指左右搖晃，高深莫測道：“世人都說十殿閻羅黑白無常可怕，其實也不過是惡鬼罷了，連惡鬼都驚恐退避的，才是最可怕的……你說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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