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頭灌一口酒，細呷辛辣滋味，推測道：“想必是前世的執念罷，你當年不是說要摘什么心么？”

他努力回憶半晌，終究苦笑：“實在想不起來了，或許是哪個意中人的芳心，原來我生前還是個情種……”

我搭著他的肩頭，笑瞇瞇道：“我告訴你罷，你在村子里有個心愛的姑娘叫小紅，她性情溫順，又長得花容月貌，你們青梅竹馬，但你追求她總被拒絕……”

“你就想掙個功名，來日風風光光迎娶她，于是沖鋒陷陣奮勇殺敵，你陣亡后，拼著一股不甘的執念魂留世間，即便你不記得前世，但還殘留對她的愛意……”

他托著腮聽得專注，眼瞳瑩潤，臉色酡紅如霞。

我不忍道：“其實小紅對你情深似海，只是姑娘家靦腆才總是欲拒還迎，你的噩耗傳回鄉里后，她鎮日以淚洗面肝腸寸斷，發誓終身不嫁，甚至……甚至……”

虞瑯面露驚恐，晚風吹翻他的衣擺，搖搖欲墜。

我憋著笑道：“她頂著街頭巷聞的閑話，也要獨自撫養你尚不知曉的遺腹子，長大成人，守著冰冷的婚房等待奇跡出現，等著你回來娶她，自此了卻終生……”

“你從哪兒聽來的故事？”他扶住額頭，嗟嘆一聲。

我興致勃勃道：“戲文、話本，還有茶樓說書。”

他搖搖頭，啼笑皆非道：“故事是很精彩，但不可能是我，我依稀記得我夢魘里的人是個白衣男子……”

口味這么重！我難以置信看著他，但是我還能編得出來：“你有沒有聽說過《梁山伯與祝英臺》啊？”

他按住我的手，輕笑：“好啦好啦，消停會罷。”

我又沮喪又委屈，轉身背對著他，托著腮不語。

他撂下酒壺，蹭過來道：“為兄覺得你這個故事還不錯，把小紅改成小藍，生子那段去掉就差不多了。”

我笑盈盈轉過來，挑眉道：“你，當真這么覺得？”

他抬指梳理我的額發，眼瞳深邃柔含情，如泛濫決堤的湘江水，我想起那個輪回之夜，他滿面血痕斑駁，唇瓣干裂起皮，銀甲遍體鱗傷，溫柔等候灰飛煙滅……

“前塵往事隨煙而散，我在生死間輾轉一遭，已經看淡，就讓我此生重新開始，你要回西澤我不能相隨，但我還能感應到你，以后你若有難，為兄必定來助。”

我正要開口被他一指封唇，他起誓道：“無論世事如何輾轉，你的再生之恩，我來日必以命相酬。”

“等我何時潦倒了，你借我點錢救濟救濟就行。”

他托腮仰望星辰的方向，“就不能讓我煽情完么？”

我笑著撓撓頭，他突然興奮道：“我受前世所累戰死沙場，今生扶危濟困行俠仗義，你覺得怎么樣？”

我思索道：“呃……大俠這行不吃香了，而且也會受名譽所累，做的好是大俠，何時落魄就會變成大蝦。”

他抱著鹿皮酒囊，眼神迷離輕眨，咕噥道：“那為兄就做個平凡的滄海一粟，給賢妹當個護花使者。”

我靈光一動：“為妹突然想起些事特別適合虞哥，西天梵境的燃燈古佛招聘掌燈人，年薪越萬還包吃住，還有九重天善財童子，缺個算賬的，待遇也不錯……”

等我一一列舉完畢，他再三斟酌道：“為兄還是選擇幫盤古找盤古石罷，來日立下功勛還能位列仙班。”

那我們來年會在九重天重聚，我會心微笑出來。

“臨走前為兄送你個禮物。”他從袖兜里掏出一個青花瓷瓶拋給我，“這是我獨門秘方，新版息肌丸。”

我彈開木塞嗅到一股醉甜的香味，“什么功效？”

“傳說趙飛燕美容的圣品，每夜取一顆埋在肚臍，可使膚若凝脂常葆青春，舊版的麝香太多，容易絕育，為兄用別的草藥替代了麝香，天上地下只此一份哦。”

那可真是好東西啊，我遲鈍抬頭，結巴道：“趙、趙飛燕？狐媚君王的趙飛燕？這不就是……就是……”

傳說還有……的功效，故此漢成帝很寵幸她，我臉頰燙紅，磕磕絆絆道：“你……你送我這玩意兒干嘛？”

銀白圓月高懸在他頭頂，灑繞一圈圣潔光輝，而他笑得曖昧又露骨，“祝賢妹旗開得勝，君恩常青。”

今年的秋涼就像一段分水嶺，匆匆流逝的光陰里掠過很多記憶，阿靳、叔均神、虞瑯，如走馬觀花，回到西澤后，那炎炎夏日的熱感還揮之不去，如酒濃烈。

也是從這分水嶺開始，我決心截斷最難舍的東西，不再鎮日迷戀主君，而是鉆研升官之道，就像他忙于他的生意，也有九日不曾見我，像是在隱隱避諱什么。

早秋的光景里，我迷上溫庭筠的詩，子夜無眠時，撐著竹骨傘，倚靠園里的梧桐樹，吟誦著：“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我正陶醉風雅，傘面砸落一顆練實，我仰頭望去，阿偃四仰八叉坐在樹冠上，幽藍結界屏蔽落雨，他俯瞰我笑道：“你又發什么牢騷呢，這是和誰離情苦呢？”

我轉著傘柄，雨滴如花旋灑，“我在和張三李四王五離情苦嘍，倒是你三更半夜不睡覺跑樹上干嘛？”

他坐姿放蕩不羈，揶揄道：“夜會佳人啊，我說你酸情的時候，能不能考慮考慮我的感受？我為了你都委屈求全當他的替身了，你還要在我面前這么想他！”

我仰望著他莞爾一笑，忍俊不禁道：“你最近進步很大啊，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和他有七分相似了呢。”

他得意地勾起眼尾，流露出戲子的媚態，他揚袖御風落地，漫天梧桐葉凋零旋舞，追戀著他的袖風。

“最近事忙疏忽你了。”他眉眼繾綣，像極主君含笑調情的模樣，伸手要摸我的臉，又頓在半空收回去。

我偏頭笑道：“你有什么可忙的？忙著修煉罷了，我宣布你是個不合格的替身，居然冷落我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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