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那年換成鸂鶒圖樣是何等的興奮,那是我擺脫九品御書令擢升七品官的第一步,偶爾也會懷念在主君麾下做事的時候,被他呼來喝去處處壓榨。
如今他再也不能欺負我了,再見面他要恭恭敬敬向我施禮,自稱下官。一路是他默默扶持我,肅清一切潛在的障礙,助我在朝堂上呼風喚雨,做我的后盾。
可我注定要辜負他了,出門前我檢查自己的白發,每日清晨我都會找出來拔光,畫季常笑:“別怪它們不藏好惹你心煩,你偏要這么找,又哪里藏得住呢?”
而我總是和自己較勁,一根根揪出來,再悲嘆青春已逝,傷心完又自欺欺人說用腦過度,果然還有一根!我趕緊回到鏡前,摘掉帽子,恨恨拔掉那根白發。
琪思牽裙入殿,笑我:“娘親你又和頭發生氣。”
我瞄她一眼,見她衣裝樸素,妝容清淡,“你就穿成這樣去相親,豈不丟了胥月宮的顏面?回去換!”
她撲通坐在長椅上,抱著臂嘟嘴:“爹爹肯定幫我內定好了夫婿,我偏不聽他的,我就走個過場拉倒。”
我抖抖袍袖的褶皺,“那你自己有什么意愿?”
陽光透過福字軒窗篩進來,她在光暈中緩緩低頭,臉頰粉如新桃,“我覺得我同門的那幾個師弟不錯……”
我語重心長道:“琪思,你看新桃鮮嫩可口,嘗上去未必好吃,沒熟的青澀酸苦,而老桃熟透甘甜,一口咬下去馥郁多汁,凡事不能看外表,得注重實用。”
她揚起桃花面,眼瞳黝黑,像天真懵懂的小鹿。
“選夫婿要選年長的,如父如兄呵護你,你要是選年幼的,還得你照顧他,這也是你爹爹的意思。”
她歪著頭思索,突然面露驚恐,彈跳起來,“我明白了,爹爹該不會要把我塞給他哪個好兄弟罷?”
我正猶豫要不要騙她,她便溜得無影無蹤,罷了,等下朝了再好好勸她,我整肅官袍準備上朝,今日是我立功封相的好日子,可我為何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不想要的都到手了,真正想要的都無奈放掉了……
宮道紅毯鋪地,杜鵑花夾道相迎,還有喜鵲慶鳴,我知道這又是他的杰作,每回我升官他都要鋪張浪費,民間都說:“阿夙作風奢靡,要不說當官的愛嘚瑟。”
希望正殿里沒有什么“驚喜”,我懷著戰戰兢兢的心情入殿,帝君還沒到,同僚們拱手賀我升官,我一路謝過他們走到前排,主君一襲艷紅,笑著迎接我。
我站在他旁邊,拼命忍笑:“你今日是要出嫁么?”
他仰著頭整肅衣領,倨傲道:“今日是大人封相的好日子,下官可不得穿得喜慶點,替你博個好彩頭。”
背后響起哄笑議論,我磨著牙道:“上朝有上朝的規矩,你穿得跟個紅公雞似的,平白招人笑話。”
他貼著我的耳畔,曖昧一笑:“像紅公雞的是我,要笑話也是笑話我,倒是丞相這么不好意思做甚?”
我避開他灼燙的鼻息,捏住羞紅的耳垂,不敢看他熾熱的眼睛,只訓斥道:“你如今是我屬下,言行舉止都牽連本官形象,你這樣衣著輕浮,成何體統?”
他笑得爽朗又愉悅,抬起我的下頜,居高臨下逼迫我迎視他,逗弄道:“體統算什么,我就是愛這樣。”
眾官圍觀我們發笑,你不要臉我還要呢……我拍開他的手退縮,他瞇著眼盯視我,我順平衣襟褶皺,雖然體統這玩意不能當飯吃,但沒有體統我寧可不吃飯。
突然一股蠻力扼住我的手臂,我剛抬起眼,他將我猛拽回去,我羞惱推他,“堂而皇之拉扯更不成體統。”
經過歲月雕琢,他的眉眼透著成熟風韻,而他戲謔挑眉,還是從前的少年痞態,更添勾魂攝魄的魅力。
“咳咳……”帝君一襲湛金龍袍,站在丹墀上,略過他心愛的胞弟,只呵斥我:“朝堂上打情罵俏成何體統!”
主君這才意猶未盡放開我,眼神流連于我,像是沒吃飽的野狼,自從我離開胥月宮搬進官邸,他便常常半夜三翻墻進來,伏在我窗前偷窺,就是這么貪婪。
我瑟瑟發抖站著,腦袋空白,任由他眼神調戲。
使官宣讀圣旨:“奉天承運,帝君召曰:翰林院掌院學士阿夙,于湘隅治水有功,擢升為一品丞相……”
說來慚愧,娘親嫌我升官太慢,去東海借來兩條龍在湘隅放水鬧災,我這才受命治水立下大功,我跪接圣旨,高聲道:“謝主隆恩,臣必當鞠躬盡瘁不辱使命!”
接著是封賞寧舟君,他激動道:“微臣今日自恃治水功高,斗膽向帝君請旨討恩,臣仰慕丞相久矣……”
我錯愕望他,他深深瞥我一眼,“臣每回想起丞相就夜不能寐,還請帝君賜婚,了卻臣相思之苦……”
主君蟄伏在殿內陰影中,詭異微笑著,我連忙向帝君長輯而下,驚慌道:“臣一心報效祖國,無心家事。”
帝君漫不經心道:“丞相這話不老實,有話直言。”
我只好咬牙:“臣心有所屬,不能下嫁寧學士。”
頃刻滿朝議論沸騰,寧舟搖搖欲墜,主君痛快橫他一眼,向帝君進言:“啟稟帝君,遺北十八洲地勢惡劣民生窮困,臣以為寧學士能力出眾,可擔扶貧之任。”
“你既然提議,那就這么罷。”帝君瀟灑一揚袖擺。
寧舟眼中噙淚泛紅,忍痛受命,這差事明褒實貶,不知他此去一別,還能否回京,怕是要在那終老了。
帝君瞟主君一眼,像只笑面虎,“至于丞相所說……既然你心有所屬,不妨明言,孤可以成全你的姻緣。”
殿內細風幽柔拂面,我眼眶濕熱,深深望他一眼,他也是熱切相視,像熊熊火海將我吞沒,只要邁出這一步就能……可是這意味著叛國,而我再也不能脫身。
此刻我恨娘親,恨湘陽大帝,恨九重天,恨我有著神族血脈,這道禁錮將我鎖著,我永生永世擺脫不得,我不忍再看他的眼睛,話囫圇在齒間,狠心說出……
“臣……所屬之人遠在家鄉,臣和清偃君的寵鳥契約即將到期,今年秋后就要辭官返鄉,和他……成親。”
主君如遭五雷轟頂,眼神猩紅凌厲,狂風吹亂他的墨發,他難以置信瞪著我,抿緊唇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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