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聽見門響,確定石云清已經離開,臘月這才握著脖子上的香囊,低泣出聲。四明山的噩夢歷歷在目,她心心念念的人,那口中擦不盡的血,那眼神中的不舍、愛戀、掛念,生生的絞動著她的五臟六腑,讓她痛不欲生。
腹中的孩兒又踢了一下,仿佛在安慰母親。
臘月淚眼模糊的撫摸著肚子。自己苦命的孩子,還沒有出生,就失去了爹爹。不知道孩子是不是也如前世那般眉間有一粒胭脂胎記,不知道是不是還是那個孩子。
兩世啊,兩世為人,她邢臘月怎么就這么命苦,前世被婆婆家算計英年早喪,母子一同含冤,凍餓而死。
好不容易老天見憐,給了一次人生重來的機會,好不容易才跳出了張家的火坑,孰料卻又讓她未過門便喪了夫,孩兒依然是遺腹子,自己卻成了個望門寡婦。
不叫她含冤死,就叫她孤單一生。這老天,究竟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一定要讓自己每一世都活得如此凄慘。
難道她和戴雪,一定要死一個才行嗎?孩子一定要生來就父母不全才行嗎?難道前世戴雪的善終,是他們母子的死換來的嗎?
此生選擇不同,她們沒死,戴雪就要死嗎?
她哭的悲切,天地都忍不住動容失色,雨又淅淅瀝瀝下起來,掩蓋住了她的哭聲。
昏沉沉的她哭著哭著睡了過去。
“臘月。“有人喚她。臘月驚喜回頭,一身黑衣的心上人,嘴角高高翹起,眉毛飛揚,抱著雙臂,得意的對她一笑,“想我沒我想你了。”
臘月飛奔著,一下撲進他的懷抱,頭一次這么主動,這么熱情,摟著他的脖子,主動吻住他的唇,良久才分開。
戴雪心情頗好,頗為意外的看著她,“臘月今天怎么這么主動?”
“因為我想你了,很想很想……”臘月說著,就哽咽起來,緊緊貼在他的胸膛,聽著心跳的咚咚聲,她哭道,“……你不知道……我夢到個好可怕的夢,我夢到你死了,流了好多血……我想擦干凈,可是,怎么都擦不完……阿雪,我好想你……我好害怕……”
她哭的戴雪胸前衣襟都濕了。戴雪長嘆一聲,揉著她的腦袋,“真傻,我一定會陪著你到老的,咱們不是說了么?將來要讓兒女做大壽的時候,一并做了咱們倆的呢,我都還沒有吃到兒女的壽宴呢。”
聽他說到兒女,臘月猛地從他懷里抬起頭,摸著肚子,肚子平平的。
她驚恐大呼,“阿雪,我們的孩子呢?我們的孩子呢?”
“臘月傻了嗎?孩子不是還有四個月才出生嗎?你怎么一直哭呢?”
臘月胡亂擦著臉上的淚水,“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哭。阿雪,我們的孩子將來叫什么好?你給孩子起個名字,好不好”
說完這句話,臘月面朝床里,躺了下去,再沒有多言語一聲。許久后,聽到腳步聲響起,她才又加了一句,“不用費心喊你母親妹妹來當說客,如果還想保留一點美好的回憶,你就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我,就說我死了,讓我安安靜靜回鄴城。”
石云清掀著門簾,輕輕嗯了一聲,然后出門而去。
舌頭仿佛被人割去了,他囁喏著,嘴巴開開合合了半天。最后,無力的癱在椅子里,低聲了說了此生唯一一句“對不起。”
窗外刮起了風,金陵城的夏天,雨不少,風卻不多,風中裹著陣陣檸檬花的香味,曾經那么醉人,此時卻令人惡心。
臘月摸著肚子,聽石云清說出那句對不起后,嘴角譏諷一笑,“石云清,我現在只想帶著他回鄴城,你若不答應,請將我們一家三口尸體,一把火燒了。”
他知道臘月說的是真話,如果他不同意,臘月明天就是一具尸體。
仿佛料到石云清會說什么“如今的金陵城姓高的作主之類的廢話。”。
臘月冷冷的又加了一句,“若是像對付阿雪那樣,拿出你沒料到姓高的……諸如此類的話來,你就不用說了。”
“住嘴!”臘月低聲怒喝,“不要說什么君子之約,以你石云清的聰明才智,我不信你沒想到過姓高的會這么做,我不信你沒有預料到暗箭冷槍。”
臘月頭都沒有抬,甚至人都沒有動一動的,“這些連我都能想到的事,你會想不到?呵呵,石大公子,石云清!”
字字如刀,將能言善辯的石云清凌遲。
不是商量,沒有選擇,她在威脅他,用她自己的生命。
石云清在這場對話的博弈中,徹底敗下陣來。他曾游刃有余的游走于無數次談判中,朝堂上、兩軍陣前、伏朝大儒名士集會上,無論成敗,他從沒有被人逼的這么狼狽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句爭取的條件都講不出來。
他安慰自己,安慰自己沒有壞那君子之約,沒有殺戴雪。如果出了意外,自己一句沒想到……就能推脫所有的責任。
可是,他忘了臘月是個活人,是個聰明、會思考、對自己極為了解的活生生的人。她用這么絕望冰冷的目光,望著自己說出“摸著良心……”的時候,他石云清無論如何都做不到說假話,用沒想到之類的借口來推卸責任。
床榻邊的燭花,噼啪響著爆開,臘月這才悠悠的嘆口氣。靠在床邊,用淡淡的,毫無波瀾的聲音問道,“你早知道戴雪一定會死,對不對?”
“我沒有!我與他有君子之約!我……”
“你怎么樣你捫心自問,摸著良心回答我,你敢說你沒想到這些?你敢說設下此計,誘阿雪前來的時候,你沒有想過讓他就此命喪四明山,再也回不去!”
一字字一句句,如重錘尖刀砸在石云清身上,令他站都站不穩的,踉蹌著后退著,跌在椅子里。
他想到了,他當然知道會是這個結局,那時候明明想好了的,明明已經預料到了的,所以,才故意放松了對潘大人的身邊人的盤查。
“你一定會說,這關我什么事?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高思遠想做什么又不是我能阻止的對不對!”
石云清向前一步,“我……”
臘月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醒來的時候,身邊毫不意外的守著石云清。
沒有大哭大鬧,她醒來后,蒼白的一張臉沉默著,仿佛沒有看到石云清。
而石云清也沒有如往常那般,見她醒來就上前端茶遞水,關懷備至,也這么沉默的望著她,望著她把自己當成空氣,無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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