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八年,暮春之初。乍暖還寒時候,最將難歇。
連日來建安城里頭都是霧靄沉沉,過去一整個沉悶的冬天都沒見到一點雪的影子,而今年開春雖然還沒有開始下雪,溫度就已經很冷了。
因著盼著瑞雪兆豐年的好兆頭,人們仿佛都能夠眺望遠方正在氤氳著的云霧正在蓄積的雪。
但是這場春日的雪是如此的緩慢,又是如此的令人期待。
屋檐下那些小丫鬟們一個兩個的都在外頭叫嚷著,歡笑著,前線的戰事已然不吃緊。他們大將軍不日就會回來,屆時他們的賞錢肯定不少。
“下雪了,下雪了。”
“我感覺到了。”
“你一定是在騙人!”
外頭的熱鬧很快就蓄積起來了,紛紛擾擾,也讓屋里頭變得格外吵鬧起來。
“這些蹄子,都在廢些什么話!”嚴肅的阮嬤嬤呵斥道。
上好的黃花梨木制作的精巧的美人榻前,一個八九歲的小丫鬟在那撐著頭,瞌睡著,呼吸淺淡,想來已經睡著了,大約是在這暖暖的熏爐面前,特別的容易陷入睡眠。
這小丫鬟睡得香甜,她應當看守著的這黃花梨木美人榻上大紅色的繡著牡丹花的錦被鼓成了一個包,捂得嚴嚴實實的,透不出一絲空隙出來。
外頭的呵斥聲終歸是驚醒了小丫鬟,從香甜睡夢中迅速脫身出來,她揉了揉朦朧的眼睛,有些畏懼的跪在一旁。
“家君不在,大婦對你們總是格外溫柔。里頭小娘子連日夢靨,好不容易還在安睡,倘若攪了睡眠,可曾擔待的起。”
小丫鬟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盯著大紅棉被,感覺似乎有了波動,不一會兒從里面傳出來嬌糯的稚童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睡意。
“在鬧什么?”
提著雕花食盒走進來的阮嬤嬤嚴肅的盯了那小丫鬟一眼,然后態度變得異常溫和的說道。
“回女郎的話,外頭都在鬧,說下了雪。大婦一直擔憂您睡得可曾安穩呢?”
謝令姜略有些茫然,她是做了一場夢。
夢到了永和九年,她在蘭亭石桌上貪懶春眠的時候。
可是,可是,她的聲音怎么聽起來像個孩子?
這小丫鬟剛到這宅院里不久,也沒有什么名字,阮嬤嬤看她為人比較文靜,才派她在大娘子閨里守候,眼下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盯著這大紅錦被。
大婦生來格外美麗,平日里又極為溫柔,只是她來時小娘子就因為感染了風寒,整日里一直昏睡著,也未曾真切地看到小娘子的容貌。
謝令姜緩緩的從被子里鉆出一個腦袋來,一雙明亮的如同黑玉一般的眼睛,正看向外頭。
層層起伏的紅綃似瀑布自梁高處緩緩傾瀉而下,綿延無邊,幾乎都要拖到地上了。
這黃花梨木床架子上分明鑲嵌了幾顆夜明珠,暖玉屏風上更是微微暈染出畫著仕女的宮燈的暖黃,仿若遠山重疊,流云明滅。
紫金蓮花纏枝嵌南珠的紫色熏爐中正燃著御賜沉香木,此時正緩緩升騰起幾縷蓬松的細煙,明明滅滅,似很模糊。
又看看眼前的正盯著自己的這個小丫鬟,穿著非常素凈的衣服,外頭是套著粉色的夾襖,面上是一派天真的茫然之色。
又看看站在那恭敬回話的仆婦,穿著半舊不新灰鼠皮的外比甲,頭發疏的極為規整,卻只用了一根素樸的看上去有些半舊的銀釵,面上極為和善,又透露出素樸正氣。
“阮嬤嬤?”
等意識到這是自己幼時的嬤嬤,母親的陪嫁丫鬟,謝令姜是真真愣了。
昔日王知音整日信什么五斗教,說什么道祖有無上功力,能叫人長生不老,能叫人起死回生,那時她嗤之以鼻,無可奈何,到后來,會稽城破,滿門被滅,更是說明這世上本無神明。
可,她怎么會回來呢?
可見這世上真有神明,卻不是需要你整日禱告的。
三生有幸,神明有心,她謝令姜回來了。
那今夕何夕?
小丫鬟呆了呆,這世上居然會有這樣好看的小娘子?
如同美玉一樣的面龐,如同春花一樣的羞澀。
謝令姜閉上了眼,長睫顫動了些許。
“母親呢?我想見母親,阮嬤嬤。”
阮嬤嬤立刻忙不迭的應了。
“就讓這小丫頭先伺候您梳洗,老奴這就去把大婦喊過來。”
再次瞪了這小丫鬟一眼,而后很快的出了門去。
謝令姜便見這小丫鬟去捧梳洗的水,過來伺候她梳洗。
大紅被子滑落,她摸了摸自己的頭臉,又看了看自己稚嫩圓潤的手。
“今年是永和幾年?”
梳洗完畢后,她開口詢問。
“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頭還沒想到這般貌美的女郎居然會首先開口和自己說話。
連忙俏生生的開口:“我…奴婢并不識字,好像聽過旁人說今年永和八年,我,我還沒有名字,因著脖子后長著一塊魚兒一樣的胎記,大家叫我小魚兒。”
“子魚。”
謝令姜愣了愣,終于想起來這是她出嫁以前的丫鬟,她不愿使她陪她去王門,所以指婚出去了。她都不知道她從前有這么可愛的小名字呢?
“天可憐見,我的長安終于要好起來了。
美婦人飛快地沖上前來,然后把她抱在懷來。這美婦人松松挽了個飛云髻,斜插著兩支紅玉金簪。眉心貼著一片金箔花鈿,如一朵格外好看的花朵。她身上穿著粉繡大朵杜鵑花的內裙,外面罩著白色貂皮毛的斗篷。
她的母親,阮容,一位極美的女子。
只不過在自己出嫁之前,母親就已經去了,記憶里的母親是躺在床榻上,一直極為孱弱的母親,在風雨飄揚,盛極而衰的家族覆滅里,她不堪病痛折磨,吞金而死。
她從前活的太糊涂,也太荒唐了,為什么都不記得這樣美的母親的存在呢?
這是母親?
她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
數十年的光陰,她一直都是那個驕傲的謝令姜,謝家嫡長女謝長安,從來都沒有像此刻一樣再次躺在母親懷里。看著母親溫柔的充滿關懷的眼眸,她感覺到眼睛濕潤了。
“阿娘,嚶嚶嚶……”
小娘子居然哭了。
阮容料想到小娘子必定是委屈了,心里頭愈發覺得有些心疼,“好長安,好令姜,莫要怕,阿娘在呢!阿娘會一直守著你,不要害怕。”
等謝令姜意識到處境之后,在母親懷里稍微多溫存了一會兒,而后便送母親離開了。
這是好不容易重來的機會,她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謝氏高門,齊大非偶,她再也不需要那些所謂名滿天下的才名了,王朝末路,走向頹唐,高門大廈,盛極而衰。
風骨,才情,她都不需要了。哪怕是在黑暗里,她也要將權謀玩弄于股掌之中。
她要牢牢的護住家族,絕對不會像上輩子一樣,把一切賭注都依賴在一個和謝氏一樣處于風雨之中的王氏了。
她定了定神。
坐在梳妝臺前,她看著銅鏡里頭的自己。
一副嬌憨模樣,的確是個女童模樣。
今年年末該七歲了。
大夢一場,她醒在了二十四年前。
瞧了不知多長時間,如夢方醒,便發現手掌心已經暗暗發紅了。
有點痛。
神色清明,她又看了看窗外,隔著朦朦朧朧的窗簾,一時之間,竟然是分辨不出窗外是否在下雪。
“該不會夜里會下雪吧。”
她話剛沒有說完,外面似乎就開始了下雪了,簌簌的雪花漫天飛舞而下。
透過窗戶,忽然看見外面很安靜,鳥雀躲在溫熱的屋檐上,不敢下來覓食。
或許是謝氏大族,幾輩子的膏梁錦繡堆里,向來都是屋里梁前都溫暖無比的,所以這高門家族就連飛燕也在堂前流連不已,難以割舍的。
那小丫鬟已經被阮嬤嬤叫了出去。自己剛好可以靜一靜。
但凡只要把握住,一定不會辜負這好不容易得來的一生光景。
今年是永和八年,明年就是蘭亭聚會之日,自己就能從那個夢里醒來,睜眼看看,究竟是誰在喚她的名字。
那個臨死之前抱著自己哭的那個郎君,究竟會是誰呢?
永和這個年號,只用到十二年,而后便是升平。
她死在升平二十年的暮冬。
大廈之將傾,在這末世當中,她寧愿舍棄風骨和才情,從一開始就步步為營,保住這簪纓富貴,抑或是親手打碎這金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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