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八年臘月初六,經過數日的會談,晉朝官員可謂是口舌費盡,趙國丞相姚弋仲代表趙國與晉國簽下盟約,約定從此以后趙國稱臣,按歲納貢。
冉平王世子和歡喜公主也進入會稽山學讀書。
余姚郡主帶來了一個令人稍微覺得有些遺憾的消息,南康長公主的次女桓玉霞恐怕之后都不會前來讀書了,而令人詫異的是郗道茂還是過來讀書了。
東宮太子殿下司馬珃再度前來求學,幾乎和桓玄和謝玄兩人關系好得像什么似的。
謝令姜坐在案幾上的時候,左邊圍著謝五娘子謝令和,右邊圍著王五娘子王孟暉,這兩人嘰嘰喳喳的在自己耳邊,似乎對歡喜公主來了之后,坐在第一排非常不滿。
“我說,五娘,你又根本不愛學習,旁人坐第一排,與你有何干系呢?”
謝令姜不免有些笑了,當然,她意外的發現好像自從建康回來之后王五娘子王孟暉好像與自己親近了許多,整個人也格外活潑愛笑了些,與此相反的是,王七娘子王孟姜倒是沉默了些許。
謝五娘子謝令和頗有些忿忿不平的開口:“你瞧瞧歡喜公主那個模樣,她整天那雙含著情的眼睛就是盯著咱們的先生們,我這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罷了!”
這時候司馬道生忽然從青色的帷幔上頭露出個腦袋來,“謝大娘子,你不喜歡讀書,我是知道的,把你課本借給我吧,我今天忘帶課本了!”
謝令姜表示莫名其妙,很想跳起來狠狠地揍對方的腦袋,但是還沒說話的時候,那歡喜公主立刻就含情脈脈的開口了。
“道生阿兄,我這里也沒有多余的書本,不如你和我共用一本,如何?”
司馬道生大吃一驚,頭皮發緊,“男女授受不親,多謝公主好意了!”
隨即擠眉弄眼的看向了謝令姜,“左右你沒有課本,阮遙集先生也不會如何責怪你,你就把課本給我吧!”
王五娘子王孟暉忽然站起身來,將面前抄寫好的課本遞了過去,“世子殿下,這是我前幾日抄寫的課本,上面有做的筆記,如你不嫌棄,可拿去用罷了!”
謝令姜有些意外于王五娘子王孟暉突如其來的主動,這倒一點都不像她內斂的性格。
司馬道生沒想到還有送上來的課本,自然是伸手接過,而后綻放了笑容。
“多謝王五娘子,改日請你吃點心!”
而后那圓圓的腦袋就消失在這帷幔上頭了。
謝五娘子謝令和不免有些抱怨道,“王五娘阿姊也太好了吧?會稽王世子殿下,整日頑劣無比總愛捉弄我們,可不該輕而易舉借給他!”
王五娘子王孟暉則是緩緩的搖了搖頭,“其實也沒有你說的那樣嚴重啊,世子殿下人也還挺和氣的,只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一邊說著一邊把自己昨天因抄了一夜,都有些發腫的手指縮在了大袖里頭。
謝令姜自然是察覺了,這一切含笑的搖了搖頭,雖說還是臘月時節,春日未至,可是已有春心在蕩漾了。
雖然和這歡喜公主來往的并不密切,但漸漸也察覺到這歡喜公主似乎也沒有太多的心機,只是總喜歡強勢的展露自己的欲望罷了。
阮遙集拿著書本走進來,頭一件事就是望向坐在最后一排中間的謝令姜,熙熙攘攘的教室漸漸恢復安靜,這些郎君女郎們都回到了自己的案幾前面坐著。
“今日按例應該可以給大家講講《漢書》的,只是天氣稍微寒冷了些,山長說或許要下雪,所以只要完成今日的課業,便可提前下課,諸位便可回家先告假了,等來年春暖花開之時再開學。”
謝令姜自然看見了阮遙集關愛的目光,而后才恍惚間覺的時光過得如此之快,居然要放年假了。
“從臘月上旬到第二年正月十五的年假馬上就要來了,真叫人開心呀!”
余姚郡主小小的慶幸的開口,是真的不想在這里學習了,平時學業好像就挺繁重的,先生說的東西完全都聽不懂,而且還會罵自己愚笨不堪。
謝令姜看了看眼前結業作業,居然是一道策論題?
問的是民以什么為天?
謝令姜眨了眨眼,好像自己最近做的事情就跟這個有關,自然是民以食為天,那么民為什么以食為天呢?
“王者以民人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
易卦解民以食為天意思,兩根筷子,二數先天卦為兌。兌,為口,為吃。筷形直長,為巽卦。巽,為木、為入。組合在一起,就是用筷子吃東西。入口的是什么?是筷頭。筷頭圓,為乾卦,乾為天。這樣吃的豈不是“天”?因此認為“民以食為天”是由這兒來的。
這古老的《詩經》里頭就曾描繪過這樣的關于糧食的詩句。
《豳風·七月》:八月剝棗,十月獲稻。
《小雅·白華》:滮池北流,浸彼稻田。
《小雅·甫田》:乃求千斯倉,乃求萬斯箱,黍稷梁稻。
《王風·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穗。彼黍離離,彼稷之實。
《魏風·碩鼠》: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小雅·黍苗》:芃芃黍苗,陰雨膏之。
何其之多,何其之甚呀!縱古觀今,民以食為天,已然是天定的道理。
“妙呀!”
看到謝令姜這篇策論的時候,謝三叔謝安忍不住擊掌叫好,就算是兒郎們也很難寫出這樣jing妙的文章,他們家的小長安可真是有出息了!
阮遙集自然心里頭也覺得十分驕傲,畢竟這優秀的小娘子是他的心上人呀。
歡喜公主和冉平王世子是沒有打算回趙國的,所以說,在這即將下雪的日子里頭,謝三叔決定擺一場賞雪宴,于是便派小廝知會個字的丫鬟了,那些還沒走的郎君和女郎們都邀請在列。
而獨屬于謝令姜的院子里頭還是安安靜靜的,年關將近,阮容格外的關注自家的小長安,生怕她有什么委屈了,所以特地多拍了幾個丫鬟過來,想要把這小院子里也打扮出有些過年的喜慶來。
謝令姜這一生的開始,是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的朱門貴女。
所以,即使到會稽山學來讀書,似乎也不能逃脫這樣繁瑣的命運。
朦朦朧睜開眼,昨夜好像又發了一場夢,夢里頭是無窮無盡的花,充滿血色的,沾著血和淚的花朵。
醒來之后忍不住慶幸,幸好自己還在這花樣年華里頭,還有這些時光可以用來珍惜。
“女郎,三爺說今日里家族聚會,讓您記得去參加晚宴啊。”子魚走上前來輕聲細語道。
白芍已經打來了開水,一旁的檀香木架子上掛著今日準備好的衣裳,斗篷,床案前頭擺著jing致無比的小涼皮靴子。
謝令姜淺皺眉頭,剛剛從夢里醒來,心里還有些說不出來的忐忑不安,微微怦怦然,此刻不愿開口說話。
一時之間室內安靜靜謐,誰也不敢再出半點聲音,其余的小丫鬟都不敢再動作了,因著這女郎,是這陳郡謝氏這樣大家族中最為矜貴的女兒。
她出自于浮沉千年的大世家,祖父謝裒,拜東晉太常卿。父親謝奕更是官拜安西大將軍,一等爵,母親也出自于豪門世家大族陳留阮氏。
謝氏大族的嫡長女,怎么不能金尊玉貴的養著呢?謝令姜的三叔乃是有東山之稱的謝家才子,最喜愛這個嬌貴的侄女,就從名字來看,謝令姜小名長安,三叔卻大名謝安。足可見其對長安的憐惜了。
所以今日賞雪這樣的盛事,自然也沒忘叫自家小侄女前來。
床簾掀了起來,珠玉相碰,菱花鏡中朱顏嫵媚嬌羞,顧盼流離之間,恰如一汪清泉,靈動如仙,只是美人深坐蹙顰眉,仿佛有一絲別人不懂得憂愁。
丫鬟們都禁聲,不敢說話。生怕驚擾了這金尊玉貴的女郎,以至于她那才思有所短卻。
謝令姜終究還是起身,伺候著梳洗,然后喝了一口甜甜的湯,問了潤嗓子。
謝令姜看著天空逐漸浮起來的云霧,然后似乎有點點的細雨,如同雪絲一樣的落下。
永和九年即將來到,在此之前,謝令姜已經努力做好了準備,和倘若在這個寒冬里頭,還沒有來得及做好準備的話,將來又該如何面對波云詭譎的局勢呢?
雪花漸漸飄出來了,臘月的天氣,多多少少有一點凄寒。已經過去很久了,還是會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忽然想起來,芳華木下那不堪回首的一生。只是恐怕這一生一世還會重蹈覆轍,都會在高門大族的錦繡藩籬里枯守一生。
“女郎來了。”
隨著小廝的通傳,一小娘子翩翩然走來,只見那小娘子薄唇微抿,雙頰生紅,處處婀娜,溫柔可親。
“原來是長安啊,你可算來了。”謝三叔謝安今日看上去很是開懷,不由得站起身來,大笑。
謝三郎謝泉也是稍微喜悅,“多日不見我家長安,娉娉婷已。”
謝令姜笑著說道:“三兄可別打趣我了。”
“阿姊,我們先搬胡床過去了,你最怕冷了,就先在里頭呆著吧。”
謝令和把謝令姜往涼亭里頭推,那里頭還有火爐子,謝令姜今日披著一身大紅色的斗篷,縮在里頭,手上還有暖寶,其實并沒有那么寒冷。
謝令姜看著眼前積極無比的謝五娘子謝令和,對于他對自己的關心是十分感動的,嘴角緩緩的勾出了微笑。
真好,五娘看上去永遠是這么天真浪漫和活潑可愛的。
可是隨著在座的人愈發的聚集起來,謝令姜忽然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果不其然,熟悉的話語在耳邊忽然響起來,是謝三叔開口的。
“寒雪日內集,愿與兒女講論文義。”
只是此時作中不光有謝氏兒郎和女郎們,倒是和上一輩子不一樣了,阮遙集含笑的看著謝令姜,歡喜公主也坐在一旁,正在搗鼓自己的辮子,冉平王世子此時正認真地看著謝安,他似乎對這名士謝安格外的推崇。
還有站在不遠處的司馬道生,嵇玉山,禇幼安,這好像是都是上輩子還沒有的人。
俄而雪驟,謝安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
謝六郎謝瑤看了看左右的人,非常直爽的開口的說:“撒鹽空中差可擬。”
歡喜公主笑著說:“棉花飄飄正合適。”
司馬道生看著遠處說:“倒似某家白毛犬!”
眾人聽了哄堂大笑,都覺得他說話甚是有趣。
禇幼安想了想,“萬里浮云萬里傾!”
一時之間謝七郎謝玄似乎說不出話來。“未若未若”
雖然還是上一輩子發生過的場景,自己剛重生的時候也害怕重蹈覆轍,不希望走上一輩子走的路,可是在此刻看來,即使重走又何妨呢?只要自己堅定自己的步伐,未嘗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謝令姜此時不免莞爾,曰:“未若柳絮因風起。”
謝公大笑樂。
眾人紛紛都大吃一驚,然后看謝令姜,心里頭都有一種格外驚艷的感覺。
謝安心里頭十分高興,遂命人出去查看之前說要搭上的棚子可真的搭好了,他們決定擺酒看雪。
謝安石一時心中喜悅,忽然間又嚴肅起來,告誡自己的子侄們,問道:“我們家的子侄并不需要出來參與政事,為什么還要每個人都有才能呢“
一時誰也沒有回答上來,這時謝玄在阿姊謝令姜的鼓勵下,鼓足了勇氣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庭階耳。“
謝三叔謝安石聽后頗感欣慰。或許將來,陳郡謝氏還會更加昌盛。
謝安石情致上來,命人取來《詩經》,與孩子們一起暢讀,他問大家:“諸位,可有什么喜歡的語句呀?”
這次謝七郎忍不住又第一個站了起來,他回答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這句詩出自《小雅·采薇》,富于溫情,也充滿感傷。
謝安點了點頭,然后又咨詢的看向了謝令姜:“長安可有什么高見呢?”
謝令姜說:“詩經三百篇,我獨喜歡‘吉甫作頌,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
阮遙集迅速的意識到,這句詩出自《大雅·烝民》,表達的是周朝老臣憂心國事的詠嘆。相比之下,這句詩比謝七郎謝玄的更深沉、更有境界。
謝安石非常高興,稱贊道:“長安獨雅人深致。”
“長安斗膽問三叔,您喜歡怎樣的詩句呢?”
謝令姜忽然笑瞇瞇的,反問三叔。
謝安石摸了摸胡子,“訏謨定命,遠猶辰告。”
由此,阮遙集才更加明白謝三叔思想是何等的敏銳深刻,聽說他年少時就舉止沉著鎮定,風度優雅流暢,自幼就能寫一手漂亮的行書。東晉初年的不少名士如王導、桓彝都很器重他,少年時就有重名。
而且謝安石并不想憑借出身、名望去獵取高官厚祿。東晉朝廷先是征召他入司徒府,接著又任命他為佐著作郎,都被謝安石以有病為藉囗推辭了。
“謝家已經是詩酒風流之家,你叔伯多居高位,不需要三叔我錦上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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