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施主。”凈心小師太朝人施禮道謝。

聽到施主兩個字，蘇玥眼窩里的淚水在不停打轉，之前柳方芳都是“阿玥阿玥”的叫她，現在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叫她施主，施主這兩個字，顯得多生分和疏離。

蘇玥努力控制自己不讓眼淚掉下來，這么多人看著呢，她不能給柳方芳增添麻煩。

柳方芳隱姓埋名在寺廟度日，已經很不容易了。

蘇玥勉強地露出一個笑容，讓自己的臉色好看一點，“我之前來寺廟怎么沒見過你，你是不是剛來寺廟沒多久？”

蘇玥一臉好奇地假裝不認識她，同人攀談閑聊。

凈心一臉平靜，臉上看不出表情，回答道，“我是新來的，剛來半年，你怎么會認識我？”說罷用手指了指大木盆里的藥材，“施主請自便吧，小尼要去切藥了。”

“二小姐。”紅蕉跟上來。

順著蘇玥的視線，看到這位個子高挑，緩步走向木盆的小師太，瘦瘦弱弱的，形只影單，看上去可憐兮兮的。

“二小姐。”紅蕉見蘇玥神情呆呆，沒有反應，又喚了一聲。

蘇玥被紅蕉喊得更心亂，沒有說話，用手指了指凈心，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紅蕉眼神有些不解，回過頭去看不遠處的小師太，眉清目秀的……隨即用手捂住了嘴，把剛到嘴邊的驚呼咽了下去。

“凈心。”院子里其他的小師太喊道，“你快去切藥，不切完藥，師姐見了，是要受罰的。”

蘇玥站在院子里，聽著別人喊出這個名字，凈心，多好聽的法號，可她還是覺得柳方芳更好聽。

“我知道了。”凈心輕聲答道。

她可能是切藥切累了，雙手被菜刀磨得通紅，回答得有氣無力，柳方芳以前是柳府的千金小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哪里干過這種粗活，蘇玥心疼得干脆擼了袖子，“我來幫你吧，我很會切藥，藥鋪里的伙計還沒有我切得薄切得好。”

紅蕉及時地阻止了蘇玥，朝人搖了搖頭。

蘇玥顧不了這么多，朝前撲去。

凈心也不管不顧身邊的主仆倆人，專心致志切著自己的藥，卡擦卡擦的聲音再次響起。

“二小姐，我們走吧，再不走下山就要天黑了。”紅蕉按住蘇玥的肩頭，苦心勸道，她怕二小姐情緒失控，做出什么嚇人的舉動。

紅蕉白白胖胖的，胳膊像蓮藕一樣一節一節的，力氣很大，像個男人，一下子就制止了蘇玥，把人拖著拉著往外走。

凈心抬起頭，木然地望著藥圃大門的方向，一滴清淚炙熱地滑過臉頰，掉落在木盆里，以前的那些人和事如過往煙云，都隨風飄散吧，她現在只是凈心小師太，再也不是柳方芳，以前的柳方芳已經死了。

蘇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藥圃，怎么出的寺廟，直到看到停在寺廟外面的馬車，太陽西斜，給宏偉莊嚴的寺廟鍍上一層金輝，她才清醒過來，太陽馬上就要下山了。

光孝寺建在半山腰，此時再不下山，就意味著她們要在寺中過夜了。

蘇玥揚起馬鞭，把馬趕得飛快。

紅蕉手扶著車窗，在后面的車廂里大喊，“二小姐，你慢點。”

蘇玥聽不到她說話，耳邊只有疾馳而過的風聲，心里想著柳方芳的事。

什么都比不上性命重要，只有活著才能享受華服美食，華服美食，柳方芳是享受不到了，相伴她一生的是道袍齋菜，人生苦短，短短數十年，想到這里，蘇玥心里覺得更難過，一條鞭子，滑過長空，馬車要飛起來。

馬車后面的車廂哐啷哐啷，在山路上亂響，仿佛下一刻鐘就要散架，車廂里坐著的紅蕉坐不住了，心中擔憂害怕，這樣下去，是要出人命的。

“二小姐。”紅蕉手抓著車窗，探出頭來，提高了聲量，“二小姐，你是不是瘋了？太，太快了，你快停下來。”

前面趕車的人聽不清楚她說什么，沒有回話，馬車的速度沒有降下來，一如既往地快。

紅蕉大力拍了拍前面的車廂，把車廂拍得砰砰響。

蘇玥也感覺自己快要瘋了，耳朵里滿是別人喊凈心的聲音，心里腦海里滿是凈心的影子，穿著道袍戴著僧帽對人愛理不理的，一眨眼，凈心如煙云般消失不見，出現的是柳方芳，穿金戴銀地對著她笑，她也看著人笑。

車轅上的人笑著笑著，突然想哭。

大道上一條岔道同方向急馳駛來兩匹馬，馬背上的人被這輛突然闖出來的馬車嚇得不輕，趕車的人是個女子，沒想到女子也能將馬車趕成這樣。

南松特意看了馬車上的車夫一眼，就認出來，“公子，是蘇二姑娘。”

林成看著馬車從他眼前飛馳而過，差點撞上，趕緊勒住了自己的馬。

這么晚了，蘇二姑娘怎么在這里，林城冷眼看著前面的馬車，馬車的速度太快，快趕上急行軍了，蘇二姑娘這個趕法，遲早得把馬車趕下懸崖。

南松也覺得這樣下去要出事，小聲問，“公子，我們要不要跟上去？”

“駕”一聲催馬聲，林成將馬鞭一甩，追了上去。

南松忙跟上，很快就追上了前面的馬車，馬車的速度才慢下來。

“蘇玥！”林成騎著馬，跟上馬車，同馬車并排走著。

蘇玥也發現了后面有人在追趕，一扭頭，看見暮色中一雙黑黝黝的眸子，黑不見底，深邃但并不冷漠，他騎著馬，努力控制速度和她同行。

林成一身方便出行的簡裝，額前的頭發用黑色網巾兜著，黑色織金的交領衣，干凈利落地束著袖口，腰間懸著一把佩劍，顯得血氣方剛。

見到林成的這一刻，蘇玥心中飽含的所有不好的情緒如山洪決堤爆發一樣，傾瀉出來，眼淚止不住地流，淚如雨下，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她從來沒有在外人面前這樣痛哭過。

“你想哭就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林成好心幫她勒住了馬，“你不用顧忌我們，你就當我們都不存在。”

馬車停了下來，蘇玥哭著轉過頭，笑看馬上的林成，怎么能當不存在，兩個大活人呢，不對，是三個，紅蕉狼狽地從后面車廂爬出來。

林成也不問她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什么也沒說，朝馬車前面坐著的人伸出了手。

蘇玥擦了擦眼淚看著他，片刻的遲疑過后，莫名其妙的，也沒有想太多，將手不自覺地遞過去。

馬上的人稍微用力，人就翻身上了馬背，馬車向前奔去，后面的人和馬車統統都拋在腦后。

紅蕉在后面大喊，“林大人，你要帶我家小姐去哪里？”

南松下了馬，無語地抬頭望天，這個不識趣的人，是怎么當上人家的婢女的。

“喂。”紅蕉又急又氣，朝眼前的人大喊大叫，“喂，你家公子跑了，你騎著馬，怎么不去追回來？”

“我才不去追？”南松冷冷失笑，“我又不是傻子。”

“你說誰是傻子？”紅蕉小手叉腰同人爭論，可擔心她家小姐，爭論都心不在焉的，罵起人來都沒有氣勢。

之前去田莊陪三娘，林大人一句話，二小姐二話沒說就去了，這個時候，兩人沒有什么交情，有的只是交易，可后來就不一樣了，蘇家的白瓷被攔了的時候，是林大人幫忙讓人把蘇家的貨放了，二小姐還主動提出要好好謝謝林大人，后來林大人受傷，二小姐還親自采藥，進林府給人敷藥換藥。

紅蕉知道二小姐并不討厭林大人，林大人長得高大英武，讓人討厭都討厭不起來。

紅蕉便撒手不管了，跟眼前的人大眼瞪小眼。

紅蕉的聲音在身后漸漸遠去，聽不見了，耳邊只有呼嘯而過的風聲。

蘇玥沒有騎過馬，沒想到這種策馬奔騰的感覺，會讓人忘卻煩惱。

林成雙手拉著韁繩，看上去像是環抱著她，蘇玥的鼻尖全是男子的氣息，令她臉頰微紅，一顆心突突地跳。

蘇玥問，“我們要去哪里？”

后背的人傳來一聲低語，“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那聲音渾厚低沉，因為離得太近，聽著像是從胸腔里發出來的，還帶著輕微的顫動和共鳴，蘇玥頓時耳根也紅了，心口火燒一般。

馬兒看似漫無目的地走，慢慢地眼前出現一個湖。

蘇玥出生在這里，長在這里，還從來不知道光孝寺的山下有一個湖。

暮色愈濃，月色升起，平靜的湖面泛著銀光，猶如一面鏡子。

蘇玥燥熱不安的心一下子平靜下來，她好像讀懂了柳方芳的選擇，也許是別無選擇。

對于柳方芳來說，能活著就是最好的歸宿，什么人間冷暖華服美食，對她來說反而是其次。

對啊，沒有什么比活著更重要。

蘇玥擦干眼角的殘淚，對著自己笑了笑。

“笑什么？”林成問她。

“沒什么。”蘇玥對著他一笑，“謝謝你帶我來這個地方。”

她要為閨蜜保守秘密，此事不對任何人提起，即使這個人是林成也不行，柳方芳選擇了在寺廟青燈古佛地度過余生，她不想讓其他人去打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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